我是一名街道办民政科的工作人员。
在疫情肆虐之前,我每天的工作挺繁琐,灾伤救助、弱势群体救济、补贴发放、五保供养等等都归我们部门管。
我丈夫方程开了一家不大的生活超市,他一贯瞧不上我的工作,觉得屁事儿多,挣得还少。
我生下儿子小宝后,婆媳相处得磕磕巴巴,方程忙于管理小超市,家务育儿全都压在我肩上。我心力交瘁,有了产后抑郁的症状。
方程却还说我矫情,没事找事,我们常常大吵。小宝才刚一岁,我心里已经有过几百次离婚的念头。
1月22日,腊月廿八。
广东确诊三十几例,武汉疫情已经很严重。我们接到街道办通知,全体社区网格员一律要下到村,到岗位开展网格防控工作,并保持手机24小时通畅,防控工作包括:1月9号之后从湖北回来的人员每天都要测体温并上报社区,有发烧发热咳嗽现象马上就医。23号之后从外地回本地的人员必须报告,并居家隔离。
方程建议让婆婆先把小宝带回老家。老家在农村,地广人稀,外来人口很少,相对比较安全。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当天下午,我们驾车将婆婆和儿子送回去。
晚上,我们又紧急开会,要求不管谁有亲戚朋友从湖北归来,必须上报登记并居家隔离,还要求我们做好宣传工作,并印制大量宣传图标张贴。
我看着投影仪里的蝙蝠图片,觉得很不可思议。蝙蝠长这鸟样还有人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1月23日,我接到通知,要沉降到基层抗疫,成为社区干部。
忙了一天,我刚到家打算煮点面条吃,突然在群里又收到紧急通知。说有一个男人从武汉回来,医院就诊。医生觉得他的症状疑似新冠肺炎,建议隔离他。男人不愿意被隔离,医院。
警方要求各方协助寻找这个男人。
我只好关掉煤气,拿了一瓶酸奶就匆匆出门了。我们查监控,根据男人逃跑的路线排查居民区,一直折腾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在男人的亲戚家将他找到。
第二天,医院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强制接受治疗。
除夕那天,方程看疫情越来越严峻,他估摸着超市过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就跟我说一声,回老家过年去了。
——我心里挺难受的,现在我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市区过年了。
中午我去菜市场,不戴口罩已经进不了市场了。
我俯身拿菜时,摊主猛地后退一步说:“别靠近我!你离我远一点!”
我被她吓了一跳。
她说:“我知道你是社区的人,每天都要下村。万一你被人传染上肺炎,又传染给我怎么办?要什么菜我给你拿,你就站那儿别动。”
擦!
我确实每天都要下村,挨家挨户登记村民的体温数据,并确认有没有接触过湖北人。群众面对我们时,常常紧张得一声不吭。我们一走,他们就在身后呸呸呸不停,意味着去晦气。
有一个老伯还嫌恶地对我说:“你别每天上我家来,我本来没病,都怕被你传染了。你们有那闲功夫,不如帮我们村消毒,帮我们扔垃圾买菜,给我们多送一些口罩。”
我张口结舌。一个村子这么多户人家,要帮家家户户买菜扔垃圾,那得多少人力?
我只好说他的诉求我会反馈,尽可能给予他们帮助。
他气哼哼地说:“你能帮我解决问题,才是好干部,不然我就投诉你!”
说实在的,在基层好几年,天天都觉得心力交瘁。有些人,我们不满足他们的不合理要求,他们就理直气壮地闹,滥用投诉权限。
大年初一一早,我就收到群里通知,医院那边,一个晚上收治了九个煤气中毒的人。上级要求我们在上门探访时,务必宣传到位,提醒群众提高安全意识,谨慎使用煤气,洗澡时间不能过长。
街上的早餐店、快餐店都关门了,我昨晚做了十几个肉包子,今早热了几个放在饭盒里,打算当早餐和午餐。
我骑着小电驴下村探访,发现村头的集市竟然还有一群老爷子在聚众打牌。我拎起我的小喇叭,大声喊着让他们赶紧散开,各回各家。
这群老爷子们理都不理我,继续玩他们的。
我只好掏出手机报警。
警车呜哇呜哇到来时,老爷子们气急败坏地散开。他们没好气地冲我吼,说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还有一个老爷子一直朝我骂骂咧咧,唾沫星子直往我脸上喷:“你算个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我就愿意传染,就愿意得病,要你管!”
他被民警拉开后,还一直朝我的方向吐口水。
等我回到小电驴旁时,发现我挂在小电驴上的饭盒不见了。我在周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一个村民说,刚才看到有一个人拎走了我的饭盒。
这这这……连几个包子都有人偷吗?
我饿着肚子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天,饥肠辘辘。直到下午出村口时,遇到卖豆腐花的张大妈。
她一看到我,远远就打招呼。
她麻利地舀了一碗豆花给我,还浇上满满一勺褐色的糖浆,说:“还热着呢,快吃一碗暖和暖和。”
被那老头子指着鼻子骂时我没哭,被人偷走饭盒丢了午饭时我没哭,看到这碗豆花我却忍不住掉眼泪了。
我想到我的父母,想到才一岁的小宝,想回家。
张大妈的眼圈也红了,她说:“我看到你就想我的女儿女婿,医院工作,我都好几天没接到他们电话了。我这心里啊,总是不安定,也不敢给他们打电话,怕打扰他们工作。”
我安慰大妈说,他们肯定好好的,只是在忙。我叮嘱她不要出摊卖豆花了,外头不安全。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挂在车头挂钩上的豆腐花,突然觉得心里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到家后,方程给我打视频电话,问小宝尿裤子了怎么办?奶粉怎么冲?冲多少勺?儿子不肯吃粥怎么办?
我烦躁地说:“你不是说我每天忙着上班,都是你妈带孩子吗?那她应该有经验啊,你问她去!”
方程有些尴尬地笑笑:“我这不是不懂嘛!”
听他这么说,我更生气了,大吼道:“难道我天生就懂吗?难道我天生就会当妈吗?不懂就学!”
我愤怒地挂下电话后,听着窗外零星的鞭炮声,觉得一点年味都没有。
正月初二,我下村时在林大伯家门外,偶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我的心猛地一颤。据我所知,林大伯的儿子媳妇在武汉工作,我排查各户情况时,他跟我说小两口在武汉过年,没有回来。
这几天上门,我也确实只看到老两口在家。
我坚持要挨个房间查看,林大伯神色慌张,坚决不让我进门。
我只好报警。
民警来后,果然从家里搜出林大伯儿子一家三口。
原来,林大伯的儿子媳妇赶在武汉封城前一晚回来,就躲在家里不出门。
每次我上门探访时,他们就躲进地下室,等我离开再出来。今天我来得早,又刚好碰上孩子肚子饿哭出声来,才暴露了。
经过测量体温,林大伯的儿子发烧38度多,还伴有咳嗽。他儿媳倒是没有症状,但为了大家的安全,民警还是强制带医院检查。
林大娘又哭又求,说她孙子还小,医院。医院那么多病人,即使没病都传染上病了。
林大伯勃然大怒,骂我发神经,害了他们一家。
第二天,林大伯的儿子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儿媳和孙子暂时没有感染。他们一家人作为密切接触者,被社区要求强制性隔离。
而与他们接触过的邻居、亲戚朋友,也都要接受居家隔离观察。
这一例确诊病例,让村子里蠢蠢欲动的老爷子、老太太们都老实了。他们争着问我,是不是隔离就要集中火化,再也不能落叶归根了?
我一再向他们解释,隔离只是观察,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救治,躲在家里又不能让病毒自动消失。他们将信将疑,但对我的工作总算不那么抵触了。
晚上我跟方程打视频电话,逗着小宝喊妈妈。
婆婆在一旁嘟囔着说:“你没事别老打电话回来,小宝一看到你就闹腾着要你,哄都哄不好。”
方程突然扭头呵斥了一声:“妈,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小茹一个人在外头工作已经够辛苦了,你还说这些话让她难过!”
我和婆婆都有些惊讶。
方程说,他这些日子天天呆在家里,既要照顾小宝,又要做家务,才知道有多累。婆婆嘴上说得好听,但干活是虚把式。
他说:“小茹,以前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特别心酸,似乎这些日子的委屈终于有人能理解。
婆婆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他一直选择让我受委屈,来维护家庭的表面和谐。如今他自己切身体会一番,才知道有多难。
他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他会照顾好小宝,让我不用担心。
1月30日,疫情已经相当严峻,大部分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敢再到处溜达。但到了晚上,市民们突然像约好似的,一窝蜂地跑去药店抢购双黄连。
我和同事连夜出动,不停地劝说人们不要聚集,让他们回家,可惜他们都不愿意听。
当夜,我留在办公室里连夜写工作汇报。
2月1日,我下村时发现养殖场的李大哥一家都蹲在菜市场,他们面前摆着几笼鸭子。
我赶紧冲上前去让他们回家,少出门,更不能摆摊。
李大哥苦苦哀求说,酒店和饭店都因为疫情影响,取消宴席订单,他们养殖场里一万多只鸭子卖不出去,再养就老了。他们只能出来摆摊卖,能卖多少是多少,不然连投入的成本都收不回来。
李大嫂也抹泪,说一家人就指望着养殖场吃饭,他们不求赚钱,只要能卖出去就行。没养满90天的鸡3元一只,鸭子5元一只。养满90天的鸭子元6只。
我听了大吃一惊,这么便宜,简直是亏本大甩卖!
我觉得很心酸。这场疫情影响的不止是大家的健康,还有无数挣扎在底层的普通老百姓的生计。
我让李大哥先回家,这事我会反馈上去,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
李大嫂拉着我的手,恳求说一定要帮帮忙,真的是没办法了。
后来我在业主群里看到有人拼团买水果蔬菜,灵机一动,跟李大哥商量后,在群里帮他卖鸭子,定价为25元一只,6只起送,需要的人接龙。
因为李大哥的鸭子物美价廉,买过的人帮他扩散转发,以小区或者一个村为单位下单,竟也卖出去不少。医院的和生产防护用品的工厂听说这事,也来批量订购了一些鸭子给员工食堂用。
后来,我们这个社区的工作人员就用这个法子,帮村民卖橙子、卖菜、卖腊肉鱼干,大家共克时艰。村民们有时也会自发驾着三轮车,医院和社区工作人员。
村民们常常感激地对我们连连道谢,有些甚至激动得语无伦次。这个时候,我也总会被他们朴实的话弄得想哭。
我们只是普通人,做着普通的工作,不求轰轰烈烈,只求问心无愧。
2月2日,坐在我办公桌后面的同事出现发烧咳嗽症状,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
我听了心直往下坠。我被分配到社区后,几乎每天晚上,都跟他一起呆在办公室里写报告。
如今他被确诊,我会不会被传染?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遇上事儿,我才发现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会恐惧,会害怕。
我被社区召回,要求在家隔离观察,另外安排其他人接替我的工作。
在这之前,我每天都盼望着不用上班,不用东奔西走,能在家呆着陪陪孩子。可真闲下来,我的心态却崩了。
我将这事跟方程说了,叮嘱他说,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让他照顾好小宝。
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会说出这么矫情伤感的话。可是一想到孩子,眼泪就止不住了。
没想到当天夜里,方程就驾车来到了市区。
看到他那一刻,我的鼻子立即酸了。过往的恩怨都烟消云散,我想抱抱他,却不敢,只能看着他无声地掉泪。
哭完后,我才发现他全身武装,护目镜、口罩、隔离衣,一样不少。
他说,他是过来陪我的,接下来由他负责买菜做饭照顾我,我就当休假了。
我惊愕地看着他。我以为他得知我可能被感染,会离得远远的,再嘲讽我一番。
他故作轻松地说:“我必须来照顾你啊!万一你有什么事,我又得花钱重新娶老婆,不划算。”
我哑然失笑。
我和方程一人住一个房间。他每天负责打扫卫生、消毒、买菜做饭,把家里打理得整整有条。跟过去那个懒汉相比,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不敢再看关于疫情的新闻,每天按时量体温,吃饭看书。
夜里我睡不着时,就给方程发信息,他会秒回。他还上网搜寻各种搞笑的段子发给我,感觉两人就像回到恋爱时期。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谐地相处,很久没有这样耐心地听对方说话、关心对方。我们互相反省,这些年来对对方的苛刻和漠视。
有他的陪伴,我暂时忘记了疫情,忘记了我正在隔离。
2月5日,我开始拉肚子,并且出现呕吐症状。
方程打了急救电话,医院后,结果显示只是得了普通肠胃炎,虚惊一场。
医院开了一些药,我又回家继续自我隔离了。
2月17日,我正式结束了隔离期。但上级为了保险起见,给我放假了。
我和方程决定继续呆在市区的家里,等疫情过去,再回老家看孩子。
这场疫情,让我和方程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婚姻,理解对方。也让我意识到,每一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份子。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在这个困难时期,我们更应该团结合作,共渡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