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冬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小满在涮羊肉店遇到了陈铭。那是今年的第一餐涮羊肉，就在公司楼下，小满的同事婷婷跳槽了，大家聚在一起给她开欢送会，庆祝她离开这个操蛋的公司。陈铭在整个店里显得很突兀。大家伙儿都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就他一个人，要了十大盘羊肉，夹起一筷子，默默地放进铜炉里，等肉色变了，在混着芝麻酱韭菜花和豆腐乳的调料碟里裹一圈，大口塞进嘴里。
小满注意到他对面还放着一套餐具，但直到那十盘羊肉全吃光了，也没有人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当小满吃饱喝足走出店子，就看见陈铭蹲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似乎状况不是很好。谁吃了十大盘羊肉能好呢？小满想。同事们已经嬉闹着走远了，他们还打算在KTV唱个通宵，小满想了想，扭头走向陈铭。“喂，你没事吧？”小满低声问，用最轻的力道拍了拍陈铭的背。陈铭勉强抬起头看她，表情都扭曲了，眼眶泛红，看起来是很难受。“麻烦你，帮我叫个车行吗？”说出这句话，已经耗尽了陈铭所有的力气，他又把头埋了下去，连小满的回应都不在乎了。小满还真的叫了辆车，和司机一起把陈铭搬进后座，医院赶。“你男朋友怎么了？喝多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男人一眼，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满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她没有反驳问句中不真实的部分，也无意和司机聊太多。司机讨了个没趣，终于闭上了嘴。电台里开始播放赵雷的《南方姑娘》，这是小满喜欢的歌，她闭上眼听着，给予这首歌最大的尊敬。后座上的人一声也没有吭，歌曲融进呼啸的风中，路灯映照着人影斑驳。小满把头靠在了玻璃上，离医院还有这距离，足以让她享受完这首歌。小满是个典型的南方姑娘，瘦小的身板，永远轻柔的说话声，交谈时害怕直视别人。她留在这个北方城市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看一场雪。她想要的是一场鹅毛大雪，能扑得人满头满脸，像《情书》里的小樽一样。但是读了四年书，她从来没见到过一场心仪的雪。或许是还不够北。小满想，可她怕冷，不敢再往前走了。司机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忍不住瞟了一眼身边的奇怪姑娘。她穿着宽大的风衣，手蜷缩在袖子里，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在初冬的夜风中瑟瑟发抖。到医院的时候，司机又好心地帮小满把陈铭抬了出来，小满轻声问：“还能走吗？”陈铭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于是小满对司机说：“我扶他进去就行了，谢谢你啊师傅。”她的声音柔柔的，像挠在心口的棉花，没有哪个人会不喜欢。检查结果出来，是急性肠胃炎，医生给开了五大瓶点滴，让他们在输液室里慢慢吊。小满看了一眼那药袋，估量着今晚的觉是别想睡了，好在明天是周末，小满扶着陈铭坐下，两个人默默无言。小满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半夜里感冒发烧了，爸爸也是这样陪着自己打点滴。他也不喜欢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大眼瞪小眼。陈铭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小满已经斜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她弱小的身躯裹在不合身的大衣里头，看上去有些滑稽，又让人心疼。输液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陈铭听见暖风扇呼呼作响，掩盖了女生的呼吸。早晨，伴随着最后一袋营养液滴完，陈铭和小满如释负重地呼出一口气。“谢谢你啊。”陈铭交完费，对依旧等在一旁的小满说。对方笑了笑，表示这不算什么。“我请你去吃个早饭？市医院对面有家牛肉面挺好吃的。”陈铭有点不好意思，让一女孩子陪他一晚上了，却只能请人家吃碗牛肉面。小满笑道：“你还能吃？”陈铭看看自己的手，上头的小孔时刻提醒医院的。“我回去了。”小满说。陈铭没有挽留，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知道对方也并不需要他的挽留，虽然他对这个好心的女孩子感到很好奇。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想法能让她守着一个陌生人一整晚。是同情？是善心？还是别的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对方的名字，可是一抬眼小满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做好事不留名。陈铭想，仿佛听到了小满在他耳边对自己说：“不用谢，同志。我叫雷锋。”陈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就看见小满从远处走来，显然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自己，停下了脚步。他笑了一下，指指手边的咖啡，咖啡飘着热气，在冬日里显得很诱人。小满把脖子往高领毛衣里缩了缩，似乎很冷，但陈铭看见她只是摇摇头，然后就离开了。奇怪的女孩。陈铭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想到小满缩在衣服里的样子。她好像总是裹着宽大很多的衣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低着头，脸埋在衣服里看不清楚。他想，自己对她有一丁点的好奇。小满没有想到能再次见到陈铭。她不好意思走进去，因为今天没有洗头，隔着窗户看不清楚，凑近了看还是挺油腻的。但她仔细观察了，陈铭胸口别着工牌，似乎是隔壁大厦里的公司，估摸是趁着休息时间出来喘口气。明天，明天他可能还会来。小满想着，咧开了嘴。第二日大早，她从床上爬起来，首先彻彻底底洗了个头发，然后利用剩下的时间画了个淡妆。当她心满意足地走出门，天空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雪。那是十分细小的雪花，粘在头上就像没洗干净的头皮屑。天气预报里明明没有说的！对于小满来说，这场雪就是一个灾难。更糟糕的是，她刚走下公交车，就看见陈铭提着一杯豆浆从面前走过。小满赶紧把头低下去，雪花又簌簌落在她肩上。她看见脚尖前面多出一双男人的鞋，鞋的主人声音从头顶传来：“雷锋同志，早餐吃了吗？”小满有些无语，这已经不是她最得体的模样，可她又没办法无视对方，只能抬起头，回答道：“还没吃呢。”说完她又想打自己的嘴，果然就听见陈铭迅速说：“那和我一起吃个早餐吧？”小满把视线放在他手中的豆浆上，陈铭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打开盖子三两口喝光了。“这点哪里够填肚子，早上要吃饱。”陈铭说。小满才发现，精神百倍的他说起话来还挺有趣的。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会儿，小满跟上陈铭的脚步，公车站不远有条巷子，里头摆满了早餐摊，从油条豆浆到馒头面条一应俱全。陈铭推荐了一家盖码面。摊主是个阿姨，热情好客，和陈铭很熟悉了，他们刚坐下阿姨就问：“还是老样子？姑娘要啥？”码子都摆在旁边的矮桌上，用玻璃盖子盖着，全是清早现炒的，小满隔好远都能闻到香气。她求向陈铭投去求助的目光，对于选择困难症患者来说，让她在这么多好吃的里面做选择简直太煎熬了。“她和我来一样的吧。”陈铭接收到了求助信号，开口帮她说。过了一会儿，阿姨端上来两碗面，面上盖着雪菜牛肉的码子，看起来十分开胃。剥开码子是粗面条，柔韧有嚼劲，吃惯了南方的阳春面，偶尔尝试这种粗犷的面条，也别有一番风味。小满边吃边偷瞄陈铭。他和在涮羊肉馆子里时仿若两个人，吃得异常斯文优雅。小满想，到底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能逼得一个人疯狂往胃里塞涮羊肉。即使是斯文地吃面，陈铭依旧快上小满许多。他把筷子放下的时候，小满碗里的东西刚下去三分之一。“份量有些太多了……”小满努力往嘴里塞面条，说得含糊不清。陈铭发现她耳朵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因为天太冷还是面太烫，又或许是对于自己的龟速感到手足无措。“加油哦，要迟到了。”陈铭指指手上的表，小满迅速瞟了一眼，然后耳朵涨的更红了。最后一口面下肚，小满匆匆扯张纸抹了抹嘴巴，看见陈铭已经扫码付完了钱。“多少钱啊？我转给你吧。”小满拿出了手机，陈铭却又指了指表，小满看了一眼，还差三分钟就要迟到了。小满只能匆匆说了声谢谢，和陈铭分别往不同的两个方向走。途中她回头看了眼陈铭的背影，他似乎走的很从容，不紧不慢地，和匆忙的自己形成强烈对比。小满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小跑进了大楼。在打卡机前气喘吁吁地按下了指纹，小满终于知道陈铭的背影为什么这么轻松。小满的打卡机上清晰显示着时间。陈铭的打卡机上也清晰显示着时间。他想到小满急匆匆往公司跑的样子，忍不住嘴角上扬，抬起手，对着打卡机上的时间，将表上的分针往回拨了五分钟。大学班级群里讨论周末组织烧烤，许多人纷纷冒头表示赞成。毕业以后，选择留在这个城市奋斗的人不少，周边城市里也散布着一些同学，很快就组织起了十来个人，开始分配任务。小满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她在学校里没有特别知心的朋友，但和同学们相处也还算融洽，想了一下，她还是在群里报了名。第二天一下班，小满拿着购买清单直奔超市。超市就在公司附近，自然是很容易碰到熟人。小满看见陈铭拿着两颗白菜，似乎在苦恼哪一颗更好。她走上前，指着其中一颗白菜说：“选这个吧，比较新鲜。”自从上次一同吃面的交情后，小满又在公司附近碰到过陈铭几次，两人也算是比较熟悉了，有时候闲下来遇上了还会聊两句。小满喜欢上了早餐去面摊吃面，偶尔也能碰到陈铭，这段时间，口味已经被小满吃了个遍，她也成为了老板娘眼中的熟客。这种在某个地方和陈铭有微弱的交集的感觉让小满的心底兀自欣喜着。陈铭将她说的那颗白菜放进推车里，不知不觉就和小满并肩走在了一起。“你懂得挺多啊，经常做饭吗？”“嗯，在外面吃不健康，我都是自己做。”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满把清单上的物品买齐了，又买了点菜打算回去做晚餐。结账的时候，陈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