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潮行(下):
食在广州,味在潮汕
文▏李婧
图
李婧、小秋
有句话叫“食在广州,味在潮汕”。
说实话,在我去潮州前,完全不知道潮州菜和广州菜,同作为粤菜有多大不同。
说到“食在广州”,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呢?
早茶、点心——虾饺、凤爪、布拉肠。
说到“味在潮汕”,你又会想到什么呢?
海鲜、海鲜、海鲜;
牛肉、牛肉、牛肉。
这就是我们对一方食物最粗浅的标签印象。
正如人们听到上海就想到大闸蟹、小笼包,听到南京就想到盐水鸭一样……实际上,每个地方都有自己博大精深的食文化,只是旅行能看到的实在太片面,通常都是精简后的选择。
而此次潮州之行,除了对古建筑、茶文化(点击链接)有所浅尝外,对粤菜中一大分支潮州菜,我也试图去理解它的特别。
即使是味觉不敏锐的人,单单把名目繁多的菜品串联起来,去发现其中隐藏的一些规律,也算是旅行中最有趣的收获了。
▲潮州牌坊街夜市
(一)糖为什么无用?先从一件小趣事说起。
1月1日我们赴潮州凤凰山,住山间民宿。
一天疲劳下来,到柯家大食堂,盛上来的是热乎乎的白粥,还有几盘他们自家种的青菜。
(“潮汕砂锅粥”鼎鼎大名在外,光是想到这个,你都觉得在潮州的粥要比别地方的粥要好吃些。)
然而菜很快被我们瓜分完了,大家看着主食面面相觑——没菜怎么办?
我按照自小的习惯,去厨房里要白糖——白糖配粥,我觉得天经地义。然而一桌广州、潮州朋友瞪大眼睛:
“哈?白粥加糖?!!!”
“呃是啊……我一直都这么吃的。”
“不能接受。”——几个广东人异口同声。
“感觉和咸豆腐花、甜豆腐花一样有争议。”
我坚持去主人的厨房要白糖,厨师在炒菜,在他灶台上我竟然没有看到白糖罐——这着实让我一惊!——然后女主人到厨房的内堂,翻了一会儿,终于端出来一小碗白糖,我才发现,原来糖在潮州菜里根本不重要。
回到饭桌上,我问大家,你们粤菜里都是怎么用甜味的?
大家说:食材本身的甜味。
例如:炒菜心,菜心本身就有甜味;椰子炖鸡,椰子本身也有清甜味。
一般来说,不大会用糖。如果真要用添加的甜味,会用蚝油——对,我们在很多粤式炒菜里都会尝到的味道。
▲无论菜还是鱼,都尽量保持原味
而潮州菜中,会特别用卤味(特制的蘸料)来替代在菜中加糖。
制作卤味,就是用大量的糖,预先熬制好。蘸料上桌和菜品分开,客人随意。
但大多数菜都用的“汆水”工艺,即根本不需要怎么烹制,全凭食材自己争气。
▲潮州卤味
然而糖不是无用的。
卤水之外,还有大量用糖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就是甜品。
我们在几家潮州酒家里都尝到了很有意思的甜品,和广州吃到的大有不同。
比如这种红豆烙,红豆是适合甜味的食材,配上糖霜,烙是脆脆的口感,嗜甜的我自然不会放过:
另一种甜品的主材料是芡实——它是形状类似薏米,但无论价格还是生长条件都比薏米矜贵很多的粗粮。
▲芡实的手工处理非常不易,因此市价也高(图片来自网络)
在这道餐后甜品中,小汤圆配上芡实,一碗甜汤,糯糯的味道,倒真让人产生了错觉在江南。
虽然味道很近,但个中有微妙:不同的是,你会注意芡实,而不是注意汤圆……当然它们是浑然一体,但如果在江南品尝一碗薏米汤圆甜汤,主角一定是汤圆和甜汤;而在潮州,主角就是芡实。
▲椰子蛋白炖胶(在广州吃的)
其实在广式甜品中,其他形态如椰子雪糕、双皮奶,也是把焦点完全放在食材本身的味道上。并不是为了甜而甜,最后你总会记住椰子的香味、奶香味,喉间却没有“甜齁齁”的腻感,反倒一阵清新,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到潮州的第一晚,我因为肠胃炎什么也吃不下,就着饭店里的一碗白粥,配点橄榄菜,就十分舒畅。
橄榄菜和我们在超市里买的大不相同,完全看不到油。腌的味道十分纯朴。
而到凤凰山的这碗白粥,我也不再依赖佐料的味道,细细品尝粥或青菜本味——那是大米原始的淀粉甜,因山间温差、霜打后的青菜甜,——此时你就会忽然领悟,粤菜里有一个重要的态度:
尊重食材本身。
(也无怪乎我的小伙伴们分别吃了六碗白粥了……)
(二)“工夫”不止茶在几天逛吃逛吃的旅程里,我对一件事特别感慨,那就是潮州人把两种食材做到了极致:
米、牛肉。
潮汕文化以精细闻名。“工夫茶”的“工夫”二字,就是指“精细”。喝茶能从茶叶的精挑细选、茶具的各种讲究、泡法的手艺和礼仪中看出潮州人对待饮食的仔细。
而在吃东西上,他们同样表现了一股“执拗”劲——把一样食材死磕到底。
以米来说,就有很多种表现形式:粉、粿、粥、糕,等等等等……
元旦一早我们在牌坊街吃到的“文香肠粉”,虽藏于不起眼的小巷中,但出来就是这么惊艳:
潮州肠粉的味道和广州肠粉大有不同。
广州的偏咸味,豉油的咸鲜,样式也比较简单;
潮州的偏甜,口感更复杂,看这一盘肠粉里有各种配料(量也很大……)。
一般来说广州的肠粉我能吃两份,但是到了潮州,我就不行了。光是花生酱就得好好消化一下。
在广州你可以吃到各种“粥粉面饭”——这通常是一家小店会标在门上的四个大字。
但是到了潮州,你就会感到,四周都是:
粿粿粿粿!
▲粿条(和河粉有点像,但比河粉复杂得多)
粿是什么呢?
潮汕人对凡是用米粉、面粉、薯粉等经过加工制成的食品,都称“粿”。
比如萝卜糕,潮汕人叫做“菜头粿”,年糕叫做“甜粿”,面包叫“面粿”,松糕叫“松粿”。而用米粉蒸成薄片切成条状的叫做“粿条”。潮语的所谓“粿”,实际就是别处所称的“糕”,但包括的范围又不单纯是糕。
潮汕人从中原南迁而来,按传统习俗,祭祖应用面食当果品,而南方不产麦子,只能用大米做果品。这就是“粿”的来历,象形字也可以直接拆成“米”+“果”。
▲炒粿条
在潮州几天三餐,我吃了各种粿。印象最深的是三种:鼠粬粿、咸水粿、粿汁。
鼠曲粿的名字特别有意思,乍看起来非常不雅,联想到老鼠,一下就没了胃口。但实际上,它的名字与老鼠并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制粿过程中用了一种植物——鼠曲草,才因此得名。
它的颜色是混了草的颜色,形状也有点古怪,并不方正或圆,而是像个拉长的桃子,统一用模印刻上“寿”字,十分讲究。
咸水粿,其实和咸水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味道确实是咸的,自家炒制的咸菜,配上像砵仔糕形状的蒸粿,用牙签细细穿过,玲珑剔透,吃起来别有风味。
▲咸水粿里的咸菜
粿汁,也和果汁没什么关系。
我在潮州急性肠胃炎,同行的小玲看我什么也吃不了,就去买“果汁”。我本以为是本地有什么特别的果子鲜榨的汁,没想到,是“粿汁”。
它像是糊糊的河粉一样的早饭,淡淡的鲜,带点汤,有卤干一些配料,吃起来倒是挺开胃。
(图片来自网络)
让人惊叹的另一样东西是牛肉——潮州人做牛肉的方法,让人感到这头牛已经生无可恋,五脏六腑都有味道,死而无憾。
我们先是在路边一家牛杂店尝了牛杂粿条。
厨子就对着街,速度把新鲜牛杂放到汤里汆,店面比他一个小小的操作档要大无数倍。
上来的牛杂也让人新鲜,铺满了*色的南姜碎末,十分吊人食欲。
(不过那天我一口都没尝,硬是看大家把25块钱一碗的肉和粿吃完了又添了一碗……)
第二天从凤凰山下来,到有名的官塘镇吃牛肉,那原始的味道才让人稀奇。
好多年前我去汕头,吃牛肉火锅,知道牛是后面院子里现杀的,就吓了一跳——当然,好吃得永世难忘。
此番到潮州,又闻到了熟悉的“烹羊宰牛且为乐”的原始气息……甚至更粗犷一些。
“兄弟牛肉店”非常大,目测可以摆喜宴20桌。装修特别淳朴,简单的大圆桌和凳子,能点的就是牛肉火锅(和一点点心)。进门的位置就放着刚宰好的牛肉,红艳艳的,和进菜市场没什么区别。
然后人甫一坐下,清汤上来,一盘盘肉就应接不暇地上了……
▲常来吃的小玲驾轻就熟
▲大家的乐趣其实是汆牛肉
牛舌、牛杂、牛肉、牛肚、牛腩、牛牛牛……的各种部位(甚至牛欢喜),看起来就是全牛宴的火锅嘛,哪里特别?
首先是吃的方法:清汤汆——这和我说的“尊重食材本身”的态度是一致的。
牛肉越新鲜,味道越好。
其次是料。
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潮州人把芹菜当作牛肉火锅的佐料,这让我稀奇。
一碗芹菜末,分一点到自己碗里,舀点火锅里的清汤,就十分清甜鲜美。始料不及。
而被大多数人熟知的还是牛肉+沙茶酱的吃法,中规中矩。但沙茶酱,当然是本地的好了!
苦于词穷,我对牛肉火锅的感受就是:鲜鲜鲜、嫩嫩嫩!!!人间极品。
可火锅旁边的卤牛肚,真让人欲罢不能。
更不用说那真能飚得弹起劲来的牛肉丸了……爆浆啊,太过瘾了!
当一桌子人吃完牛的各种部位之后……再上来一份硕大的粿条,我们已经吓倒了……
下次我们应该留点肚子到最后,给一份相得益彰的主食最后表演的机会。
到第三日早,我们再去潮州江边有名的“镇记老尾牛杂”尝鲜,我深感这家店就已经代表了潮州“粿粿粿、牛牛牛”的标配。
在厨房位置,四个人同时在庖丁解牛般处理新鲜的牛肚子部分,另一边有三个人迅速切配,一个人在面对街煮牛杂,厨房后堂还有正在制作中的粿条……总之你看到的,就是牛肉和粿的世界。
这么鲜美的牛杂,是带不走的。
那最后怎么办呢?
我们去菜场买了几十斤牛肉丸,浩浩荡荡地把牛味道带走了。
(三)出其不意的混搭平常写一些时装的稿子,知道所谓“大家”有两种,一种是能够把某种风格发挥到极致,比如“性冷淡风”。一种呢,是能把意想不到的材料和颜色拼配在一起,撞出超乎想象的效果,那叫大胆和创意。
在饮食文化里同样如此——潮州菜甚至整个粤菜体系,最让我叹为观止的,除了对各种食材的运用炉火纯青,更让我忍不住叫绝的是许多菜品用了想象不到的食材做组合,生出的复杂而奇妙的口感,是化学反应,更是独一无二的绝妙体验。
到潮州的第一晚,我因为上吐下泻什么都吃不了,就吃了几口白粥,喝了几口汤。
那汤看起来非常、非常、非常简单,就是几片叶子,几枚蛤蜊。但鲜味竟然复合得十分有趣,令我想起了在法国吃到的一道菜,你说不出它是属于某种单调的味道,它有好几种味道在齿间徘徊。而越是简单,越让人好奇,到底这汤里下了什么“药”?
据小秋说,汤里的叶子是九层塔,就是西餐中的“罗勒”。她轻描淡写的样子,看起来这种植物并不稀奇。
仔细搜过后发现,在潮州,“九层塔”另有别名“金不换”,客家人称之为“满园香”。我们习惯了在西餐中的罗勒味道,没想到放在中餐里如此奇妙。经九层塔点缀的汤十分通透,令那一晚肠胃不佳的我印象至深。
再就是在官塘牛肉店碰到的“芹菜末+牛肉汤”的组合,也让我大为惊奇:
生的芹菜怎么会和牛肉放在一起?
汤一入口,牛肉汤底里本身的鲜味,加上芹菜的清新和甜,增加了多层口感,也让浸在其中的新鲜牛肉有了小清新的味道。
回到广州之后,我对粤菜擅长的食材拼配有更深体验。
比如我们去北京路“大龙凤”吃了榴莲煲鸡——
什么?榴莲和鸡可以在一起煮?!!!!
比如我们在文明路喝的勉记和达杨,椰子炖鸡——
我已经深深地迷上了这种汤的清甜之味。
比如我们在一些港式茶餐厅里总能看到的奇异饮料:
雪糕可乐、咸柠七喜、姜煲可乐、鸳鸯奶茶……
都是把我们平常想象不到可以放在一起的食物组合起来,产生新的味道。
而在我住的酒店公寓楼下,早晨只是吃了全家便利店的一个普通包子,发现内里的馅是流质咸蛋*带着甜味,我又大呼惊奇——后来广州人淡定地告诉我,这叫“金沙包”。
是啊,从没想过咸蛋*能变成那种味道放在包子里。
当然,这些都从潮州菜扯远了。
▲路过惠州一个小镇农庄
回广州途中,我们问同行的小玲,到底潮州菜和广州菜有什么不同。她答曰,潮州菜精细,而现在的广州菜,也是在往更精细的方向发展——毕竟工艺越复杂,越能做出高档的菜品。
我觉得不管潮州菜,还是广州菜,其中蕴含的饮食文化,都有雅俗共赏的好。
你可以在广州的天台吃烧烤,在潮州的牌坊街边嚼粿条;
也可以在高大上的潮皇酒家里品正规潮州宴席,在广州贵到死的利苑喝一口价格不菲的汤。
“工夫茶”玩到极致可以高深莫测,在潮州的街头巷尾,又是平民百姓的日常消遣。
在广州煲汤人人都会,世俗里有“住家”的味道;而上了厅堂煲得好的,就是可以上米其林。
这些,都是粤菜里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味道。
人们常说广州是个包容的城市。
无所不包的,有一大部分在菜里。
潮州的文化向海,从古至今去向世界那么久,扎根于海外的,也不过简单一盘粿、一壶茶。
吃的文化入人心。
我理解的粤菜,是原味、精细、创意。
但我更喜欢它的平等、广博、无阶级。
而“食在广州,味在潮汕”这句话,一次旅行怎么说得够。
只能期待再品。
▲潮州行9人,和潮皇酒家张主厨合照
这是我们第一次大团圆
谢谢小玲、小秋姐妹带队
潮州(上)(中)(下)篇完结
请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