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该写写和我岁数一样长的病史了,以前,我妈不让我出去说自己有啥毛病,怕影响考学就业结婚。这几样重大人生项目都是要体检的,我也都没被卡住。看起来我这个人身体壮硕,身姿挺拔,走路姿势都透着强悍,似乎没有什么能让我低下高昂的头。而实际上,大小疾病在我身上层出不穷,也是相伴到死的节奏,我也真是个矛盾集合体。
从出生四十天就开始生病,每年冬天固定项目就是肺炎,经常去住院。
我对自己疾病的最初记忆就是妈妈焦急的神情在急迫地呼唤我的乳名,这说明我已经醒过来了,人中被掐得生疼:我当时有生气哭大劲儿就会晕厥的毛病,妈妈担心我喘不上这口气就过去了,所以叮嘱姐姐们不要惹我生气,但还是在所难免,所以妈妈每次都很惊恐。好在这个毛病在我上小学前就消失了。可能是为了腾地方,给新来的病让路。新毛病说起来很尴尬——遗尿。尿了好几年。妈妈每天半夜都醒来叫我起夜,但也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及时,于是地图照画不误。为了不溻着我,每天半夜我妈都得给我换一次小褥子。我妈那几年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当时电视里正好在播一部美国老电影《孤独的长跑者》,讲的是一个尿床的男孩每天放学都要疯跑回家,赶在同学们看到之前收起妈妈晾在外面的被他画了地图的床单,成年累月狂奔,后来被教练发现,经过训练成为了长跑健将。家人调侃我也有成为长跑健将的潜力。而我和他的相同点仅仅是遗尿。跑回家收床单,是不需要的,一则我脸皮够厚,二则床单晾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别人看不到。医院,天天都喝药,最后终于被绰号“李拐子”的中医治好了。
然后太平了两年,也就是发烧感冒肺炎肠胃炎之类的日常型小毛病。打针输液带吃药就扛过去了。五年级的初冬,有一天早晨起来我嗓子疼,脖子还肿了。没去上学,我妈直医院。因为以前得过腮腺炎,所以我妈问医生是不是腮腺炎,一个中年男医生摸了一下我的脖子就诊断为腮腺炎,给我输液庆大霉素。输了这个倒霉的庆大霉素我就出大事了,傍晚我的尿液就成了吓人的暗红色,像酱油。我妈赶忙找同事帮忙去住院。当时病房床位不是一般地紧张,想住进去还得托人找关系。终医院,但医院还怕腮腺炎传染,给我单独隔离在一间病房,也没什么人搭理我。后来才知道,我并不是腮腺炎而是淋巴发炎,腮腺炎得过一次就终生免疫,大夫给我误诊了。要命的是给我输的庆大霉素的主要副作用有耳毒性和肾毒性。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已经出现因呼吸道炎症引起的肾炎,反正庆大霉素输进去直接就尿血了。医院只当我患有腮腺炎,只想赶快让我们转院,没有按规定给我做必要的入院检查,诊断治疗都比较消极。但清楚记得当时给我输液输红霉素,妈呀!输得我在床上打滚,胃部的副作用太难受了。即便这样,我们回去找误诊大夫算账的念头都没有过,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不管这个大夫是责任心差,还是水平低下,却都没有主观恶意。而且,现在的好多医疗纠纷,问题不在某个医生身上,医生既不应该是体制问题的替罪羊,也不是绝望患者的泄愤对象和敲诈突破口。即便我是误诊受害者,至今影响都在。我希望有一个处理医疗纠纷的有效流程,既能督促医生,也能保护医生和患者,不至于两败俱伤。但我绝对不赞成去砍杀医生。一旦医生首先想到的是自保,而不是最佳治疗方案——还有可能是有一定风险的方案,那倒霉的就是广大患者了。
我妈一看在医院得不到切实治疗,还一天天赶我走,医院也住不进去,愁死了。这个时候是我大姐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她要好同学医院的大夫,这医院。所以床位更紧张,不知道大姐同学的父母怎么给想了办法,几天后我终医院。然后确诊为急性肾小球肾炎,病情很重:蛋白四个加号,红细胞满视野,白细胞升高。多亏有叔叔阿姨的帮助,否则恶化成肾衰,估计早挂了。住院一个月,低盐饮食,卧床不动。而且此后很多年都不上体育课,不做剧烈运动。连续肌肉注射青霉素,我的屁股左上和右上的四分之一都局部组织硬化了,导致有时候药液很难推进去。用热水敷,甚至还用硫酸镁敷。不过同病房的小病友们大多都有这个问题。我妈陪床和我在儿科病房窄小的儿童病床上睡了一个月,其实是半个身子挂在床外捱了一个月啊。当我的妈妈太难了!
也可能是在医院耽误了,也可能是我发病太重,即便住上了院,治愈率很高的急性肾小球肾炎在我身上也未治愈,只是控制住了病情,变成了棘手的慢性肾炎。我休学一年,此后十来年我都在和肾炎较量。因为亲历了治病难,住院难,刚上高一的我大姐也因此下决心高考报考医学院,以后当个医生,起码自己家人不用再这么难了。多年以后,看到劳累过度而头疼欲裂的我大姐,我都有说不清楚的自责,总觉得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出院没多久,有一天我和爸爸在路上骑自行车,忽然胸口一片疼起来,连带着耳朵里面也疼,很难受。医院。医生说是过路性心肌炎。吃药看看,不行就还得住院。哎哟!住院一个月,就算是孩子也觉得很烦。我可不想再回去住院了。幸好,吃了药心肌炎当时看起来就好了。但是,却不知道还有后遗症。本来三四岁的时候就有老中医说我心脏不大好,年纪小也看不出啥症状。这以后心悸,心律失常,早搏就不时发作,喝掉了上百支生脉饮也没喝好,且绵延至今,愈演愈烈。前几年有一段时间心脏持续不舒服,医院戴了holter(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检测仪)。医生看结果时,问我以前是不是得过心肌炎,然后说,我心脏的一些问题就是心肌炎后遗症,开了些营养心脏的药,很明显是没啥办法来治疗,给我的心脏来点儿安慰剂。我这才知道,三十年前的心肌炎虽然是过路性的,留下的毛病却困扰余生啊。
心肌炎一笑而过,肾炎可是缠上我就不松手。这以后好几年的治病经历,真是一言难尽。每个月必做一次尿常规化验,化验单就成了我妈的晴雨表。如果只有微量蛋白和几十个红细胞,我妈就还算平静,如果蛋白又有加号了,红细胞量大了,我妈就满脸愁苦,会自动检索我这一个月的饮食行动有何不妥,总结经验教训。同时,有病乱投医,记忆中,我每天都在吃药,一年喝掉的中药汤怎么也得几百升,药渣得按麻袋装。有时候,那药太难吃了,我用盛清水的杯子轻轻撞击盛药的杯子几分钟,同时做心理建设,然后屏住呼吸,咕咚咕咚一口气干掉。最要不得的是,喝一口药,冲一口水,苦一次总强过苦多次。可能日后我强大的的心理建设力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历练出来的。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想过偷偷把药倒掉。除了我妈常念叨的“良药苦口利于病”,最鲜活的教训就是家属院里一个姐姐的死亡。这个姐姐也患肾炎,但是不肯好好吃药,经常把药偷偷倒掉,病情在不知不觉中加重,最后变成尿毒症,二十三岁她即将要做新娘时死于肾衰竭。就算我年纪小,也知道不能就这样死掉啊,那也太辜负我妈我爸和我姐了。
服用了很长时间中药,也除不掉病根,我妈只能抱着有没有兔子都搂一耙子的心态来遍寻治病良方,于是我尝试了各种偏方,甚至怪力乱神也用上了。可谓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调整了三观。
某个清晨,家属院的邻居给我们送来了几只活田鸡,是我爸妈拜托几个年轻同事夜里去河边抓的。望文生义,我以为田鸡是某种鸡,看到以后才明白田鸡不是鸡而是蛤蟆。这几只咕咕叫的蛤蟆就是我的药。我爸按照偏方清理了内脏,拉开四肢固定在瓦片上,阴干。据说要磨成粉给我服用。我头皮发麻,内心极度抗拒,还不如死掉算啦!不知是我的抗拒让我妈放弃了,还是制作过程出了啥纰漏。最终我没吃田鸡肉粉。但是那几只张开手脚的田鸡干尸,在我家六斗柜的抽屉里躺了多年,现在还躺在我记忆中,成了擦都擦不掉的符号。
六月的一天,我妈又对我下手了。这次是要在热炕上盖上厚棉被给我捂汗,然后三天只能喝水吃小米粥,别的食物,尤其是盐坚决不能沾。我家没有炕,我妈就安排我去隔壁的老奶奶家执行这个偏方。已经是夏天了,火炕加棉被,我妈还唯恐哪里露出缝隙,把被角都给我掖得严严实实。那一夜真是难忘啊!汗水像小虫钻出汗毛孔,还一层又一层,浑身痒痒,燥热难耐,被窝里浓烈的汗臭味稍微一动就往外冒。我妈估计也一夜未眠看着我,就怕我睡着了踢开被子功亏一篑。好不容易熬到早晨,我浑身发软回到家,只能喝小米粥啊!连根咸菜都不能就!第二天我基本上处于断食状态,啥也不就的小米粥实在不想喝了!熬到第三天晚上,我妈给我准备好了肉,时间一到,接上盐和肉,我才终于算活过来了。即便这么严格执行,也没治了我的病,白遭罪啊。这个罕见的偏方后来一准得在城里绝迹,到哪里去找火炕呢?
初中时一个暮春的中午,我爸领回来一个油腻邋遢的老汉,据说有治病神技在手,要为我施展一番。只见他掏出一根粗粗的三棱针,没消毒,就在我的肘弯里快速扎个洞,给我放血,大概放出大半矿泉水瓶的血,几个小时内不能喝水,只能吃水果解渴,还要在果肉上撒盐再吃。越不让喝水就越觉得渴。下午第一节课是班主任郭老师的语文课,我嗓子冒烟,好不容易挺到下课铃响起立后,就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掏出那个盐苹果狠狠咬了一口。可能动作过于迅疾,有的同学还保持着起立的姿态,郭老师也还没走下讲台,一眼看到我已经啃上了苹果,就断喝一声:刘××!你就那么着急吃苹果吗?我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当时是羞愤难当,委屈至极。平时皮糙肉厚的钝型少女,此时此刻居然痛哭起来。郭老师也很诧异,至于如此吗?知道事情的原委,郭老师安抚了我几句。我那一个课间都在啃苹果。放血效果就不指望了。好在那根并不洁净的三棱针没给我带来别的麻烦。
我的肾炎终于在我十八岁那年被神奇地治愈了。那年我大姐医学院毕业了,有一位神人还在中医系学习。他姓贺,是位道士,幼时即有透视人体的特异功能,且患重病,他师父是位老道士,发现他异于常人之处,就带回去治病修炼,后来*府选派他到医学院进修。他还能凭空采药治病。我大姐的同学张同学和这位神人系友关系亲近,也知道我生病多年,就帮忙联系神人给我看病。一个晚上,张同学在自己家请客吃饭,邀请了神人和几位同学,我大姐带上我同去。神人很文静也很年轻,刚过二十岁。热热闹闹地吃了饭,神人就单独带我去了旁边一个房间,他先打量我一番,说我应该不是肾炎,是尿道狭窄,还说我右鼻腔里有息肉,会经常鼻塞。是不是肾炎我不知道,但右鼻孔经常通气不好这是事实。然后他用信纸卷了一个圆锥体拿在手里,能听到有颗粒滑落的“簌簌”声,打开就看到纸上有几十粒药丸,小的有*米粒大,大的有高粱米粒大。我大姐之前就说这是神人采气成药。他让我带回去,睡觉放在床头,说可能还会长出一些。然后又给我开了药方,配合着药丸吃。第二天,我起床查看药丸,果然多出来若干粒,我妈眼见这么神奇的事情想到马上药到病除太激动了,手一抖药丸掉在了地上,我们慌忙拾起来,然后就没再长出来。按照药方抓回来好几斤草药,我大姐在附近的农牧学院找了个磨兽药的药碾子,人工把药碾成末,也是很累人的。幸好大姐的同学帮忙碾完了,其中就有热心的张同学。写此文时,英年早逝的张同学已经去世半年了,虽然后来就很少见到他,但他的热心相助我从来不曾忘记,只是没有当面道过谢,如今斯人已逝,我也再无当面道谢的机会。
吃了好一阵子这种生药末,再去化验,指标就都正常了。听起来玄之又玄的事,还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却是我的亲历。可能只有遇到这么神奇的人才能治愈我的“肾炎”吧。
后来贺道士不给人采药了,据说特别消耗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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