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约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挺浪费的,您可以不读。但如果您认识王老师、上过王老师的课,我还是希望您抽一点时间想一想他。
早就计划好了今天要来南京一趟,没想到却颇为坎坷。前一程先从北京飞上海,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就遭遇了人生第一次被追尾,还是四车连环;原计划周五晚上来南京,结果不知为何在上海突发急性肠胃炎,医院挂水补液。本来以为这次来不成南京了,还好今天早上觉得已经康复,急忙订了中午的高铁票。
三点多到达南京。因怕墓园太早关门,直接拎着箱子前往王老师的墓园。下车之后,在门口挑了一捧鲜花。此时的南京天色阴沉,气温微冷,应是在酝酿一场低吟的秋雨。墓园树色犹青,认真的扫墓人们将步道台阶清扫得很干净。
由于Jerry昨天已经探过路,加上三年前苦找一个小时留下的记忆还在,没花几分钟就来到了王老师的碑前。想必也是大家都记得这个日子,碑前已经有四五束鲜花了。
正是三年前的今日,我们接到了来自南京的噩耗。
我想我这篇文章也是赊了三年的帐,本来早就该写点什么。人生万事,总要面对。若是今天不写,以后怕更没有时机了。
1
认识王老师是在八年前。那时我刚刚来到清华,对学校里有哪些好课、哪些名师一无所知。但是大一新生也是要选选修课的。记得还是在*训的时候,导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本小册子,上面列满了本学期会开设的选修课程及其中精品课程的介绍。
我是自小就对诗词有些兴趣,中学时也没少瞎诌过“诗作”——虽然都是从格律到气韵皆无一分入门的胡写。不过后来随着眼界渐宽,到来大学时,我已经知道先前的尝试都是bullshit,本来是打算从此再也不提自己曾尝试过旧体诗词写作的。但是在翻到王老师开设的《唐宋词鉴赏》、《诗词格律与创作》课程时,不禁被课程简介深深吸引,尤其是后者——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学、又一直没学的东西吗?
没想到问问师兄师姐,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年轻简单而幼稚。王老师的几门课程,几乎都是要在预选的时候拿第一志愿砸,都不一定能砸得到的。大一新生选选修课都是到了补退选的环节,哪还有名额?我才惭愧地收起了自己无知的白日梦。
但或许是缘分使然,或许是精诚所至,我在补退选的那天下午选完自己想选的其他课后,就一门心思地在00开头的任选课里刷新。记得差不多是下午5点钟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诗词格律与创作》的课余量是1!我愣神了几秒,急忙勾选、提交,就这么意外地选到了可能是清华当时最难选的任选课之一。
2
第一节课(事实上已经是第二周),我非常激动地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教室。作为愣头愣脑的新生,我还没学会金角银边的选座真谛,大摇大摆地坐到了第二排(过了一周之后我就坐第一排去了)。
王老师来得也很早。他往往穿灰色的朴素衣服,那一天应当也是如此。一开始见他早早进来鼓捣投影,脸盲的我还以为是六教的工作人员。相比于不食人间烟火的老教授,他给我的印象更像是和蔼的邻家老爷爷。投影垂下,标题是七个大字“诗词格律与写作”,副标题则是“东南大学清华大学王步高”。鼓捣完投影之后,他就坐在讲台角落的一把椅子上,跟每一个进来的同学打招呼致意。
差不多快到上课的时候,他就站起来到讲台前,催促快要迟到的同学们进来坐下。等到上课铃过去,他便开始讲课。
据说他在第一节课的时候会花力气“劝退”很多同学,因为不少同学来选他的课只是听说“给分高”,却不出于对写诗填词本身的喜爱。由于我来已经是第二周了,所以他只是简单地叮嘱了补退选来的同学几句,要我们自求多福。
他一开口便是江南的方言,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家乡的扬中话。幸好我虽然是北方人,却是成长于山西农村,自小就会讲属于晋语的家乡方言。因此虽然王老师口音浓重,但我听起来却不十分费力,甚至那抑扬顿挫的乡音听起来还颇有几分亲切可爱。
他的PPT上会把许多字标注成蓝色。他在第一节课的时候会讲其中缘由,但我来晚了,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花了好几节课才明白原来他是把所有入声字都用蓝色标注了出来。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希望他不是一字一字手动标注的吧,那工作量也太大了。
王老师教我们的时候,年龄已经大了。我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已经65岁。他说话语速不快,平常会站在讲台上、电脑后面,但讲到兴起时,会摘下眼镜,边缓步走边讲,走到学生中间来。他的很多小故事就都是这个时候讲出来的:回忆十年动荡、臧否古今人物、以及他的爱情故事,等等。我因为常年坐在第一排中间过道左边的位置,王老师走下来的时候往往就在我身侧,甚至觉得他情绪激动时身旁的空气都在波动。
关于王老师课程的回忆实在太多了。我在“阅读原文”里放了一个知乎问题,“听王步高教授的课,是怎样一种体验?”供大家移步一观吧。
3
我在初上课时还没想到日后会有幸受到王老师别样的优待,只是觉得这课不坐第一排实在可惜,可能也是因此在王老师心里留下了不错的第一印象。随着课程一周周过去,连大家的座位甚至都渐渐固定了下来。
头几周过去后,诗词格律课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授课过程,而加上了作业与点评作业的环节。那时,一位热情的师兄为王老师搭建了一个专门的作业网站,王老师可以在上面直接批阅,以及复制粘贴到课件中来;据说再往前是要誊写在黑板上的。
作业非常直白。首先是出上联,对下联;然后是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的顺序每周作诗至少一首;之后几周是词;最后又有一次七律,因为七律在格律诗词中尤为重要之故。
每堂课的前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都是王老师点评上一周同学的作业。也因此,课程长度常常失控,三小节的课再拖堂十几分钟也颇常见。
王老师在点评作业时,会将其中较好的作品打上红五星,更好的作品打上两颗红五星。据说再后来,有才气过人的学弟学妹曾一首作品获得过三颗红星。但我那个学期,两颗红星还是上限。
有时候王老师会对得红星的学生本人产生好奇,就会在课上问:“某某这篇作品很好。某某是谁呀?来上课了吗?”此时某某或会举手,就引来大半个课堂的注目礼。当然也有某某没来上课的尴尬时刻。不过借助这一环节,班上的同学也有了互相认识的机会。
我从开始时就十分用功地完成作业。一开始对对联的时候,因为基础薄弱,每一幅都要想大半天,但最后并不引人注意。我的五绝写得也不好。所以一直到期中,我的表现都很平平。看到别的同学作品受表扬,甚至被老师点名,内心颇为羡慕。
但是七绝那一回,福至心灵,提交了两首习作竟然颇获王老师好评,都得了两颗红星。我记得应该是到七律那次吧,有三首习作都还可以,就喜提王老师点名:“张*恺是哪一位?”
那瞬间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内心却是狂喜。我还记得由于坐得太靠近讲台,王老师第一瞬间没见到我,估计以为我没来上课,问了两遍才看到第一排有个小男生怯懦地举手。他便展颜笑道:“原来就是你啊!”
得到老师的点名肯定之后,我信心大增,加倍努力地开始练习。那段时间每周都在斟酌词句,思考怎么完成一首满意的习作,有几次临到deadline了还在修改字句。随着练习量上来,创作速度也渐渐加快了,到后面几次有几首相对不错的中调词都是一个小时以内就完成了——相比于最开始半天对一个对联,可算是巨大的提升了吧!但我相信不仅是我,是整个班上的同学都是在这种规律的学习和练习之下得到了大幅进步。
我的努力最终也得到了老师的肯定,有一次王老师甚至开玩笑说:先看看张*恺这次的作业怎么样。虽然这在王老师的教学生涯中都是寻常事,但对于初入大学、懵懂茫然的我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鼓励。
最后,我也有幸获得了这堂课的分。王老师后来跟我说(大意):“给你满分并不是因为你写得已经足够好了,哪怕在班上你也不是最好的(毕竟天师、杨神、YY等同学当时都和我一个班),你不能骄傲自满;而是因为你之前没有基础,进步速度却很快,而且才大一,为了鼓励你继续发展、继续努力,才给你这个满分。”这番教诲,我也一直铭记在心。
4
王老师并不是一个仅仅教我们诗词格律的老师。结课后,我加入了清莲诗社——清华的旧体诗词吟诵与写作的社团,这里大部分同学都曾经是王老师的学生。在这里,我们通常称呼王老师叫“王老爷子”。
每年老爷子都会组织两次在他寓所里的小聚会:秋季学期是元旦前后,而春季学期是在端午假期。他会在他的课程上邀请感兴趣的同学;而清莲诗社的同学靠着“内部关系”,年年都有大批社员参加。
每到这时候,我们就会从中午、下午开始,陆陆续续骑车前往西南楼老爷子的寓所。四年八次,我应该参加了其中的大多数。刚开始的时候我记得老爷子是一个人在北京的,最后一两年奶奶也过来与他同住。
老爷子家里陈设不多,但记得客厅有一面墙上摞满了旧书。老爷子曾自豪地多次提起他被评为过南京市的十大藏书家。书墙下就是电脑,他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在这里修改课件、批阅作业。毕竟,他每个学期都要带两门数百人的大课和一门60人的“小课”。
不过我们去的时候,老爷子就会放下工作,和我们一起过节。虽然说是我们去找老师玩,但惭愧的是好些时候都是老师看着我们玩。毕竟年轻人之间的话题和娱乐,对老爷子来说还是太新鲜了些。哪怕是玩飞花令、诗牌之类的诗词游戏,老师都有些跟不上了。
但王老师往往就像我们慈祥的爷爷,看着二十来个孙辈们挤在房间里叽叽喳喳,插不上话却只是笑,或者催我们多吃橘子,多吃水饺。
过节的时候,王老师也会给我们讲他从前的一些故事。说实话,其中不少故事我们上课时都听过了,但也愿意听他再讲几次。王老师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