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程摇摇就起了床,急急忙忙梳洗好,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发现家里根本没人,想了想,也管不了更多,直接带上门往赵家玉那里跑去。
到了实验二中宿舍楼,程摇摇上了三楼,拿出钥匙开了门,心里却突然没来由的,有丝犹豫。她站在门边,扭扭捏捏,站了半分钟,没好意思进去。赵家玉正在做早饭,听见响动,出来见到是她,赶紧一把将她拽进屋,心疼地问道,「这么早,你休息好了没有?」
程摇摇有些犯困,迷迷糊糊地答道,「昨晚失眠了,是有些困。」
赵家玉又好气又好笑,拉她进到屋里,又带她进了自己房间,叫她躺下接着睡,说着话时已经调好空调温度,不放心,从橱子里拿出一床薄被,轻轻给她盖上,这才道,「先睡会,一会儿喊你吃早餐。」
程摇摇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床上想了许多,失眠的时候想数羊,数到了一万多只,一个没注意数漏了一只,迷迷糊糊犯了一会儿傻,知道这样不行,直起身,又躺下,躺好接着数羊,这次数字数对了,可越数越清醒,脑子里还想着赵家玉昨晚的一举一动,这双向思维的模式,要是让老师们知道了,怕是又要骂她,又要罚她。不过,这会儿,她躺在赵家玉的床上,瞌睡却突然全回来了,绕着她嗡嗡乱飞,程摇摇的头越来越晕,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七月中旬的天气,本该很热,随着太阳慢慢爬上半空,原本该越来越热。因为有着空调,屋内凉爽的就像下了一场雨之后的秋天清晨。奇怪的是,程摇摇觉得自己迷迷糊糊中,身体像躺在一艘大船上,摇摇晃晃,有些热,又有些想吐。她勉强忍住晕眩的感觉,直觉自己好像坐了起来,挺直了背,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烫,又无力地躺下,翻了几个身,觉得自己越来越热——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似乎依旧是在梦里,程摇摇梦见自己低声地唤道,「家玉,家玉——」
朦胧中,她感觉到一双长长的胳膊将自己扶起,那手触了触自己的额头,好冰的手,她一下抓住那凉凉的源头,不肯撒手。手的主人无奈地由她抓着,又扶她躺下。又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的嘴里缓缓地流进一些甜甜的糖水,她迷蒙地睁开双眼,看到赵家玉正看着她,道,「摇摇,你起烧了,来,乖,把药喝了。乖~」
程摇摇听话地闭着眼睛喝完了两碗药,又沉沉睡去。渐渐的,周身的燥热感缓缓散去,舒适的凉意又回到了身体里,她觉得自己好快乐,嘴角噙着笑,浮浮沉沉地继续着游船的梦。梦里听到赵家玉接着电话,回答道,「嗯,阿姨。」
「她在我这里。」
「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了。」
耳边听到赵家玉不停地声音,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很好奇,想问赵家玉知道什么。是知道了自己心里有多想和他在一起吗。载着她的这艘大船,慢慢地停留在海的中央,船长走了过来,竟然是赵明月,他憨厚地笑着对她道,「摇摇啊,家玉,就托给你啦。」
程摇摇心里一急,想问道,「伯父,你说什么?」
梦却变幻了场景。赵明月倏忽不见了。眼前是一汪大的湖泊,碧蓝碧蓝的湖水,她感觉自己被人抱着,轻轻下了湖水,她用手试了试湖水的温度,暖暖的,很舒适,可是双手却被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她使劲摆了摆头,双手用力往上挣脱,朦胧中,自己被另一双手托着,拽着,压着,脸上也渐渐有了润湿的触碰感,她笑着朝那感觉靠过去,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摇摇,别闹,别闹,摇摇。」
终于,在一起一伏的浮沉中,她觉着自己来到了湖泊的中央。
梦里的程摇摇这时才看清,原来,自己眼前的人,是赵家玉,她笑了,轻轻闭上了眼睛,又轻轻睁开眼睛。
这一看,程摇摇彻底醒过来,自己正躺在赵家玉的怀里,使劲拽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她唬了一跳,连忙坐起身,看了看自己,又看向赵家玉,赵家玉正一眨不眨眼地望着她,眼神里是从没有过的湿意和伤心欲绝。
程摇摇大怔,没顾得上自己身体的不舒适,急急地伸出手去,赵家玉突然把头一偏,避开不理她无声的询问。程摇摇不依,再次用手去抚摸他的脸,赵家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捉在自己手里,照旧放在自己怀中,缓缓地偏回头,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明亮。
程摇摇心中警铃大作,她有些不明白。可还是顺从地依着他,起了床,坐下吃饭。
赵家玉吸了吸鼻子,给她夹了几块鱼肉,叮嘱道,「吃,多吃点。」
程摇摇心中已经不是惊讶能形容,依着她对赵家玉的了解,眼前的他非常不对劲。她的脑海里,迅速地将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有用信息快速组合分析起来。吃着吃着,她突然意识到真正的不对劲在哪了。
她猛地抬起头,正准备启口,看到面前的赵家玉,神情如常地给她剥着虾壳,突然胃中一阵绞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滴滴渗出,程摇摇一声闷哼,一下子弯下腰,捂着肚子疼的叫唤出声。
赵家玉一把扶住她,抬头试了试她的额温,有些烫,急急地问道,「摇摇,是不是生理痛?——快告诉我!」
程摇摇死命地摇头,红着脸不肯说话。
赵家玉气急地道,「还不好意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到底是不是——」
程摇摇红着脸,半天点了点头,又嚅嗫着嘴,半晌道,「家玉,好像不仅仅是生,——生理痛,我才第一天,以往没有这样厉害。」
赵家玉没说话,起身到了房间,拿起电话,拨了强子哥的座机,电话没响几声就通了。他简单几句说明了情况,挂上电话,冷静地拿了一些钱装在口袋里,便牵着程摇摇的手,要医院。
程摇摇很乖地跟在他身边,上了出租车,医院,挂号,抽血,做检查,安安静静地,住了院。她一直勉强自己强忍着疼,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直到在病房躺下,才觉得灼烧感又起了来。她看见护士快速地打好点滴,又看着赵家玉焦灼的神情,在她身边坐着,握住她另一只手,终于觉得非常累,慢慢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程摇摇没有看到赵家玉的影子,她挣扎着要起身,被贾明珠轻轻又按回病床。程摇摇急急地问,却听见自己的嗓音哑极了,想用力说话,声音却很微弱,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明珠——姐,家玉爸爸呢?」
贾明珠一愣,半天才说道,「去了。今天上午十点,医院。」说着,又用手试了试她的额温,还有些低烧。护士走进来,调慢了药水下滴的速度,例行地说道,「病人叫程摇摇吧,急性肠胃炎,多注意休息。有什么情况请叫铃。」
贾明珠温和地道了谢,没有阻拦程摇摇直起身,耳边听她说道,「明珠姐,我好渴。」
贾明珠心内叹道,果然聪明又懂事。于是倒了半杯热水,兑上凉在一边的水,递给她,看着她缓缓地喝净杯中的水,又躺下,道了声谢,缓缓地睡过去。
贾明珠心下大异,心道,真是个不一般的,这个年纪,竟如此沉得住气。
程摇摇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再次睁开眼,烧也退了,血象也很正常。医生早就查过房,叮嘱了几句,让第二天出院,贾明珠道了谢,依旧陪在病房,看到程摇摇醒来,嘱咐她多休息。程摇摇也不多问,躺着静静地闭目养神。除了中途上了几趟厕所,没有更多的举止。
到了晚上,李承光却来了,和强子哥一到,贾明珠看到他两,低低说了几句,起身去水房打水。
李承光对着程摇摇道,「怎么样,小丫头?」
程摇摇鼓着嘴,闷闷地道,「下次不乱吃冷的了。」
李承光哈哈一笑,这才道,「你明天出院,按理说,该让你多休息几天,不过,年轻人,身体条件好,这样,那边要求的急,所以,三天后,我们再送你去上大学。」
「什,什么?」程摇摇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压根忘了内部招考这回事,好半天才道,「要去省城?」
「不。」李承光斩钉截铁地道,「是国防大学少年班。」
程摇摇有些转不过来神,看着他俩,没说话。
贾明珠拿着水瓶走进来,要赶人,她平平淡淡地道,「什么国防大学不大学的,你们男人的事我管不着,孩子要多休息,你们赶紧走吧。有什么事等孩子出院再说。」
李承光连连哦了几声,说道,「对对,好好休息。总想着是个好消息,所以告诉摇摇一声。她爸爸现在——」
强子打断李承光的话,道,「我们出去商量吧。」
李承光点点头,和强子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贾明珠坐好后,这才看到,程摇摇的眼角噙着一丝泪,她正要仔细看过去,想要说道几句,却看见程摇摇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说道,「姐,我饿。」
「哦,对。」贾明珠有丝好笑,觉得自己想多了,她直起身,拿着饭盒,又对程摇摇道,「吃点稀饭,听话,啊——」
「嗯。」程摇摇点点头,觉得有些困,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醒,程摇摇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她跟在已经办好各项事宜的贾明珠身后,出了院。
两人先到了租书店,贾明珠开了门,叮嘱了摇摇几句,又去街边买了一份芝麻吃豆糊,看着她吃完。还没到中午,程祖望来接她回家,郑飞飞居然也跟着过来了,程摇摇大愣,一瞬间全明白过来。原来郑飞飞根本没去培训,医院,陪方司棋一道看护赵明月。他们全是知情人,傻的只有赵家玉和她,可怜家玉,难怪——!她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甩开身子就往家走去。贾明珠有些着急,想要追上去,郑飞飞疲累地对她道,「放心,这孩子,就是耍耍脾气而已。」
——程摇摇人生第一次耍大牌,怼所有的大人们。程祖望被吓到了,郑飞飞也急了,李承光更急,急的不行,这可怎么办,国防大学来接待的人就住在山脚下的宾馆里,可是程摇摇,撂挑子,不干了。她压根不理会郑飞飞的好言好语相劝,反反复复就回答两个字,还——一字一字往外蹦,不——去——!
李承光对强子道,「要不要让周少华来劝她?」强子给程摇摇气笑了,想了半天,说,「这样,我让家玉来劝吧。」
李承光想了想道,「也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程摇摇再次见到赵家玉的时候,觉得他清瘦了很多,但神情却依旧风清月朗,潇洒如常。赵家玉对程祖望和郑飞飞道,「叔叔阿姨,我和程摇摇出去逛逛,不会带她乱吃凉的,可以吗?」
郑飞飞连忙走进房间,拿了两张一百元,要赵家玉带在身上,赵家玉回绝了,只说了一句,「下午三点前我送她回来。」
郑飞飞什么都依他,眼神恳切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程祖望一声不吭,只狠狠地瞪了程摇摇下楼的背影,无奈地对郑飞飞道,「女大不中留。」
程摇摇跟在赵家玉身后,不做声,也不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两人上了公交车,坐在车上,赵家玉看着她,突然眼泪大串地就掉下来,程摇摇心中一痛,一伸手就搂过赵家玉,也不说任何话。赵家玉的头靠在程摇摇肩上,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程摇摇的肩膀上,没一会儿就湿透了程摇摇的肩膀。这种无声地哭泣最令世人窒息。但是程摇摇并不这样觉得。她紧紧搂着赵家玉,依旧一声不吭。
到了终点站,两人相互依偎着,下了车,赵家玉红通着双眼,使劲擦了擦眼睛,抹干泪水,又牵着程摇摇的手,往终点站前本市唯一一所师范院校走去。
两人均是第一次来这里,信步走了半天,才在操场的台阶坐下来。
「还想晃膀子吗?」赵家玉已经恢复了心境,好笑地问她。
「不了。」程摇摇的声音闷闷地。
「想好做什么了吗。」赵家玉接着问。
「为人民服务。」程摇摇轻声地道。
赵家玉轻声笑了,道,「很好,摇摇,不要忘记你今天告诉我的这句话。」
「你呢?」程摇摇想了想,又说道,「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老师。」赵家玉风轻云淡地笑着道,「做一个麦田的守望者。」
程摇摇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赵家玉拧了一把程摇摇的脸,道,「专门拯救你们这帮失去心灵的迷失少年。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虽然不美好,但值得你们奋斗。」
程摇摇心下明白,他是想子承父业,以另一种方式,纪念自己的父亲。
两人在台阶上坐了许久,任风轻轻吹过,天空轻轻飘起了小雨。赵家玉于是拉着程摇摇,又坐着回去的公交车,将她平平安安送回了家。
程摇摇当天晚上九点,九五年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晚上,在李承光和程祖望的陪同下,坐上了去燕京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