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拍照
郑俊峰承诺的钱和自行车,暂时是还没人看到影子。
但婚礼的日子还在照着自己的步调倒数。
虽然现在破除封建迷信,本地人还是会心照不宣的挑个吉日结婚。
看日子的就是卫生所的郑空空,谁叫他解放前是正一居士出身。
按照他的说法,定在一九七六年的十月一日。
这一天是农历闰八月初八,宜嫁娶,听上去怎么样都很吉利。
不过除开喜悦,办婚礼本身就是件琐碎又麻烦的事情,尤其是对沈乔和郑重来说。
选在同样是吉日的八月初三,他们俩到公社去拍照买东西。
拍照在大队其实不是件很必要的事,因为要花钱,还要特意跑一趟,于很多人来说没什么意义。
但沈乔很重视,这毕竟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张合照。
她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着件桃粉色的衬衫,麻花辫垂在肩上,嘴唇好像比往日更鲜艳。
郑重觉得她今天有说不出的不同,问道:“上火了?”
沈乔气得踩他的脚,小声说:“是口红!”
花枝招展不是好事情,待会看到红袖章她就得马上擦掉。
郑重讷讷道:“我没见过。”
沈乔手肘碰碰他说:“那好看吗?”
满脸写着期待两个字。
郑重从不叫她失望,点头道:“很好看。”
又忽然好奇道:“口红什么味?”
沈乔也不是很清楚,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说:“嗯……没味道。”
反正她没尝出来。
郑重随着她的动作,莫名咽口水说:“那,好吃吗?”
涂在嘴上的,不至于是不能吃的东西吧。
沈乔觉得他的提问越来越神奇,眨巴眼说:“你要尝尝吗?”
怎么尝?
郑重因为想象有些不自在,左右看说:“人有点多。”
一条大路全是人,两边又是农田,沈乔手放在口袋处,捏着细细一管口红说:“嗯,是有点不合适。”
大老爷们,说不定人家觉得他哪里不正常。
这话本来是情理之中,郑重却有些说不清的失望,他轻轻“嗯”一声。
沈乔也没发现,仍旧雀跃道:“中午我们还去吃肉好吗?”
想起来就流口水。
郑重打起精神应好,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九月底的天气还有几分燥热,他们故意捡着树荫走路。
沈乔捡了片大树叶做扇子,一摇一摇地走路,看上去有点风流公子的韵味。
她活泼的时候还是挺有劲,偶尔还一跳一跳的,辫子跟着甩起来,看上去不像是要去结婚的人。
郑重捏住她的发尾说:“快掉了。”
跳得太多,有些松松垮垮。
沈乔停下来,熟练地解开又绑好,说:“所以说扎马尾最方便。”
绑得高高的就行,省时又省力。
郑重回想起来,她确实很少折腾头发,问道:“你喜欢哪种?”
沈乔当然答道:“麻花辫好看。”
郑重随手从路边扯一把干草,说:“那我练练。”
他笨手笨脚,连个样子都没做出来,却没有放弃的意思,眼睛里全是专注。
沈乔提醒道:“小心走路。”
郑重利落跨过地上的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一心两用的,说:“不会摔倒的。”
沈乔手在放他的手臂上,说:“我会带好你的。”
说完又煞有其事接道:“前面有巨石,请小心。”
郑重抬眼看,所谓的巨石大概也就比拳头大一点,一般他都会忽略当没看见。
但他享受着此刻的惬意,大步地跨过去说:“嗯,小心了。”
沈乔噗嗤笑出声,接下来一路都在播报。
她的声音清脆又欢快,还带着一点点平翘舌不分的磕绊。
一开始应该不是这样的。
郑重记得队里刚有知青的时候,就为语言不通闹过不少矛盾,小孩子们会模仿外地的口音,觉得十分有趣。
沈乔是沪市人,普通话里本来也有一点软软的腔调,不过现在都变得更加本地。
是时间和环境带给她的变化,毕竟算起来人生三分之一都是在这度过。
她偶尔也会刻意纠正,发音更加字正腔圆一点,像是教认字的时候。
郑重知道她对这件事很上心,生怕教错,总是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练习怎么讲课。
不过小学的课程比较简单,这几年又改成五年制,正经上课的时间很少,学过的人独自复习一段时间就能都想起来,到初中的部分才算是比较难。
他想到这里说:“下午去趟书店吧。”
今天要做的事情有点多,沈乔怕不一定有时间,想想说:“那尽量快一点。”
她说完加快脚步,用行动贯彻这句话。
郑重长得高,用平常的步调就能跟上。
他腿迈得很轻巧,眨眼间两个人就到公社,毕竟本来离得就不远。
这儿对沈乔来说是熟门熟路,她指着照相馆说:“先去拍吧。”
郑重还是人生第一次拍照,站在相机前难得有些紧张地扯着衣角,试图抚平上面的每一个褶皱。
照相师见怪不怪,指挥说:“放轻松,跟新娘挨得再近一点。”
两个人已经是肩靠肩,哪还有缝隙可以靠近。
沈乔索性挽着身边人的手,问道:“这样可以吗?”
郑重只觉得她的味道渗入他的五脏六腑,缠得他快无法呼吸,又因为在外人前的亲密有些不自在,从而越发无法面对镜头,总是想别开脸。
按一下可是要收一下的钱,反正一天也没几个客人,照相师很有经验道:“你再缓缓,我等下拍。”
沈乔有些奇怪他的状态,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郑重摇摇头,说:“有点像在做梦。”
好像梦醒一切都会不存在,他仍旧是那个孤家寡人,所以现在这里的时候满心不确定。
沈乔在他手臂上掐一下,说:“疼吗?”
那点子力气,好像还真没感觉,郑重摸着那块皮肤,迟疑道:“真是梦?”
这人天天都在想什么,沈乔不得不用力在他背上拍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后说:“这样呢?”
郑重咳嗽一声,觉得这下真的很使劲,说不定还是不高兴了,不然哪里舍得。
想到这才是拍照,即使是真的领证也有反悔的空间,他赶紧说:“清醒过来了。”
沈乔好笑道:“我以为只有女生结婚前才会紧张。”
因为对她们来说是到别人的地盘去生活,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很多过来人都跟她说,要结婚的时候都想过不跨出门槛。
郑重犹豫片刻,还是说:“昨天做噩梦了。”
听上去不像是好预兆,毕竟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沈乔推他说:“快‘呸呸呸’。”
寻思真有点缺心眼,不说几句吉利话也就算,这是要给谁添堵啊。
郑重依言,不过还是说:“梦见你反悔了。”
他自己跟没人要的流浪狗似的,走哪都被人赶。
沈乔有些郑重道:“绝对不会。”
起码从她下决定至今,一刻都没有跑出过这个念头。
人只会在遇到挫折的时候,想着要是在某个路口选择另一个方向就好了。
从这个角度看,也意味着她没在这段感情里有任何的不开心。
郑重看着她的脸,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个人。
被看的人忍不住推他说:“能拍了吗?”
今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可不能一直在这耽误。
郑重手在嘴唇上点一下,说:“要不要再涂点?”
黑白照片,涂得再艳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沈乔听他这么说,还是赶快把口红再掏出来。
郑重脑海里同一个问题又跑出来,说:“什么味道?”
都问过了还问,怎么这么执着于这个。
沈乔虽然奇怪,又觉得从他眼神里看出不一样的意味。
她忽然想到点什么,凑得更近说:“要尝尝吗?”
照相师不知道去忙什么,贴心地给这对未婚夫妻留出时间,眼下这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口红的颜色太艳,郑重不自觉被吸引,注意力全在上面。
他鬼使神差问道:“怎么尝?”
沈乔又往前跨一小步,觉得跟他的距离不到三寸,说:“你想怎么样呢?”
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像个良家妇女,想想耳朵都有些发烫。
郑重被她勾得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两手只渐渐捏紧,艰难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乔乔。”
其中缱绻温柔。
沈乔习以为常等着他会说出点什么,却等来靠得越来越近的脸。
她不自觉捏着眼前人的衣服,微微踮起脚尖,下意识闭上眼,感觉自己在沉溺。
然而这样的快乐是片刻,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地盘。
沈乔莫名遗憾,抿着嘴唇说:“花了吗?”
郑重看着自己的“杰作”,小心翼翼道:“有一点。”
沈乔只得用手帕擦干净,对着揉搓间觉得自己不用再粉妆,眼角眉梢已经流露出别样风情。
她手在两颊拍拍,看郑重的嘴角还有一点口红,给他擦掉说:“尝出来了吗?”
郑重都没顾得上这个,想想说:“甜的。”
也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别的。
沈乔还待说话,就看到照相师走进来。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言,站在镜头前。
这前后也就几分钟,照相师却觉得新郎前后的状态判若两人,他没想太多,趁机按下快门说:“这卷胶带快用完了,下礼拜应该就能取。”
得看最近拍照的人多不多,时间上他也拿不准。
沈乔知道规矩,付过钱以后把收据放好,才抬手看表道:“得赶快去领证。”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磨磨蹭蹭可不行。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42章供销社
公社革、委会是栋两层的红砖楼,面积还是挺大的,老远就能看到大门口有人进进出出。
沈乔顺着指示牌朝一楼的最右边走,说:“这边领证。”
郑重心砰砰跳起来,不自觉捂着口袋,里面有大队给开的介绍信,现在只有凭这个才能办手续。
他摸着那张薄薄的纸,心中更为安定。
沈乔其实也有些紧张,扯着他的衣角说:“人好多啊。”
还要排队,看上去不知道午休前能不能轮到他们。
郑重略抬着下巴看,数一数说:“还有六对。”
听上去还是挺吉利的,沈乔今天喜欢一切好兆头,说:“肯定事事顺利。”
郑重也是这么期待的,他看着手表上的秒针一圈一圈转,说:“累吗?”
站在这才几分钟,沈乔好笑道:“我还是挺坚强的。”
郑重总是觉得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做点什么都要担心半天,他左右看说:“那有椅子。”
他一个人站在这排着也一样。
沈乔严肃道:“这是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那就意味着任何事情都应该是一起,怎么能从头一桩就只有他一个。
郑重觉得这话也很好道理,想想说:“快到我们了。”
领证本来就不是很繁琐,只要有大队的介绍信来就行。
现在的结婚证比较简单,就是奖状一样的纸,正面抬头是伟人语录,横线处需要填男女双方的名字,后面是一句油印好的话,表明是自愿结婚。
不过很多人不识字,都是由办事员代填,轮到沈乔的时候她自己提笔写下,又递给郑重。
郑重看着她端正有力的字体,多少不好意思提笔,索性说:“你写吧。”
他的字不好,一笔一划的只能算会写而已。
沈乔把笔塞给他,说:“我觉得你自己写比较有意义。”
郑重倒是觉得没什么差,只是落笔极为犹豫和小心,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
不过他眼看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上一下挤在横线,心中也有异样的感觉。
等写好,办事员接过去看,惊讶道:“怎么新娘的名字在上面?”
按照本地风俗,都是男方名字在上面。
沈乔还以为是不合规矩,说:“这样不行吗?”
倒也没有人明文规定,办事员接过去说:“可以的,没写错字就行。”
她说完在落款处的登记机关和领证日期填上,盖好章后道:“可以了。”
这样薄薄一张纸,捏在手里都没什么感觉。
不过用处大得很,最重要的是可以领几张票。
各地的规定都不一样,本地是一共有七种供应,分别是暖水瓶、脸盆、香烟、硬糖果、棉花票、布票、工业券,每一种都有对应的条形章,领取后办事员会盖在结婚证的背面。
要说领证还没有叫人那么激动,反而是数着票的时候,沈乔颇有些心潮澎湃。
郑重看她难掩兴奋,说:“现在去买吗?”
沈乔摇摇头说:“先吃饭。”
国营饭店也有营业时间,再晚一点就是铁将*把门了。
郑重觉得也是,把票在口袋里放好,说:“吃完去买。”
街上人多,贵重东西都是放他身上,不然小偷小摸可防不胜防。
反正沈乔觉得比揣在自己身上叫人安心,说:“要吃很多肉。”
今天是个好日子,怎么开心怎么来。
郑重现在拿着结婚证,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稳定,好像一切都是尘埃落定。
他们这代人,离婚是最不可思议、闻所未闻的事情,这已经就是一辈子的保证。
他说:“吃,我们有钱。”
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有一千多,修房子和结婚的花销并不是很大,到现在还有一千。
这笔钱他是打算六百给沈乔做聘礼,剩下的都用在过日子上。
于他而言,生活的另一半也还是沈乔,现在给她花更是理所当然。
夫妻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算得清楚的事情,沈乔几乎算是身无分文,不过说:“小点声。”
财不露白,总觉得会被人抢。
郑重自知失言,抿嘴说:“边上没人。”
但也有可能会被别人听见就对了。
沈乔悄悄碰他一下,说:“我觉得你好像很兴奋。”
要换平常,绝不会在大庭广众这样莽撞的。
郑重以为自己没有异常,静下心来想说:“是很高兴。”
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比现在快乐的时候。
沈乔头左摇右晃,说:“我也很高兴。”
其中还隐约有一些忐忑,毕竟人生从此步入新的篇章,还不知道以后会往哪个方向走,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做了对的选择。
郑重没察觉出来,还是沿着国营饭店的方向走。
他步子大,路过供销社的时候还探头看一眼说:“这儿人才是多。”
整个公社就这么一家,一年到头还得了。
沈乔闲话家常似的说:“所以售货员是最好的工作。”
两个人唠着些没有用的话,到饭店点单付钱后坐下来。
沈乔都能闻见香味从后厨飘过来,手指在桌上一点一点说:“好饿好饿。”
郑重看着旁边的窗口,说:“先给你拿个肉包?”
那也是肉,沈乔听着就咽口水,还是说:“不,要吃大块的。”
就在两个人的期待里,饭菜终于上齐。
沈乔一口接一口地咀嚼着,眼睛里全是满足。
吃完,他们才到供销社去。
里头全是人,售货员忙得不可开交,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常常是头也不抬就说“没货”。
不然怎么说是好工作,稀缺的东西她们都是给家里人留着,有时候钱和票不是买东西的关键。
沈乔进去直奔柜台,说:“你好,今天有缝纫机吗?”
这种大件得是碰运气,尤其是公社这样的小地方。
售货员惊讶道:“你有票吗?”
沈乔掏出来,说:“有的有的。”
还真有啊,售货员捏着票左右看说:“这位同志,我跟你商量件事行吗?”
能有什么事?沈乔心里悄悄嘀咕几句,不过还是和郑重说一声,这才跟着售货员走。
两个人到僻静处,售货员说:“我叫白秀水,你怎么称呼啊?”
沈乔道:“我叫沈乔。”
白秀水微微点头道:“是这样的沈同志,我最近也要结婚,家里有一台旧缝纫机做陪嫁,但我想要台新的,你看我跟你换这张票行吗?”
沈乔嘴巴微张“啊”一声,问道:“怎么换?”
那就是有门啊,白秀水神情有些高兴,说:“旧的我卖八十,这张票你想怎么换都行,供销社除开大件我都有办法。”
售货员就是有这个权利,而且这样光是缝纫机就能省下六十块钱,沈乔很是心动说:“那我得看看是什么样的机子。”
万一不好,她就亏了。
交易本来就是这样,白秀水点头道:“我们家就在对面,我领你去看。”
沈乔道:“那我叫我对象一起。”
不然她一个姑娘家贸贸然跟着走,多少有点危险。
白秀水是无所谓,反正家属院的保卫科一向尽责,她跟同事打过招呼,这才领着两个人往自家走。
郑重对此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票是沈乔家里弄来的,这是她的嫁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只是老实在身后,看着前面两个姑娘谈成一片。
沈乔跟白秀水是颇有话说,毕竟她们年纪相仿,正好都是结婚的时候,光是筹备就有一串话。
两个人说着说着,在一处门前停下。
白秀水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是七二年买的东风牌,还跟新的一样,你试试就知道。”
沈乔还是懂一点缝纫机的,她停课那几年在街道的小作坊踩过不少,她一看就知道,又试着在随身带着的手帕上缝出自己的名字,点头说:“很好用。”
虽然是旧的,但只卖八十块已经是她占便宜。
白秀水也不意外,毕竟家家有点什么大件都跟宝贝似的,他们家也不例外。
她说:“那你就是愿意换了,是吗?”
沈乔点点头,说:“可以。”
又道:“不过我们要买的东西有点多。”
这个倒是无所谓,白秀水道:“都可以,外面没有的我去仓库给你拿。”
这就是都不要票的意思,毕竟外头一张缝纫机票已经值不少钱。
沈乔心里琢磨着,说:“三斤棉花,一丈布,两个脸盆,一个暖水壶。”
常年打算盘的人,心里一过就知道是不是合算的交易。
白秀水笑得更加真诚,说:“你不占人便宜。”
沈乔心想,人跟人要建立良好的关系就是得从头开始。
她说:“缝纫机已经很便宜。”
这倒也是,白秀水当时是生怕她不同意,一时情急才把价格定得更低,其实说完也有几分后悔,这会说:“你要红布吗?”
历来这种东西都是很稀缺的,沈乔也想结婚的时候有红衣服穿,不过还没弄到,惊喜道:“有吗?”
要是别人来买肯定是没有,白秀水道:“是我给自己留的,可以分你点。”
这就是认识个售货员的好处。
沈乔原本的计划是根据有多少票来的,这下子是放开手脚,简直是满载而归,哪里还顾得上去什么书店。
一直到日头西斜,两个人才推着借来的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说是一起推,其实都是郑重出力,他扶着车把手,不仅脚步不见疲惫,还说:“你要不要坐上来?”
沈乔寻思自己再瘦,估计也有个八十来斤,这上头已经有缝纫机了,要是再加上个人还得了,说:“我不累。”
她真的不累,只觉得这一天没白出门,毕竟这样少花钱多买东西的机会可不是天天有。
郑重看她的喜悦,沉默片刻说:“以后给你买新的。”
他没说是什么新的,沈乔却已经明白,说:“能用就行,新的旧的都一样。”
当然,在眼下的条件对她来说是这样,称不上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郑重也明白答应交换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过日子总是要从实际出发,但他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接受,两个人的时候却觉得无法轻易点头。
他从前没有什么欲望,只有挣工分和活着而已,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想着,自己应该再厉害一点。
沈乔没想那么多,于她而言这一茬已经过去,只看得到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她心里计算着,说:“结婚前我都不去上工了,要把所有东西都做出来。”
新被单、新衣服、新鞋子,这些本来是要买的东西,因为遇上白秀水有更划算的选择。
郑重担心道:“来得及吗?”
就他所知,做这些是件辛苦又麻烦的事情,还很耗眼睛。
沈乔信心满满说:“缝纫机很快的。”
机器总是有优于人的地方,她需要做的只是剪裁而已。
郑重还没怎么见识过,想起来她刚刚在手帕上缝出自己名字的样子,觉得她一定很擅长,说:“你很厉害。”
大队人连缝纫机都没怎么见过,更别提好好使用它。
提起这个沈乔还是有几分得意的,有来有往道:“你也很厉害。”
这么大的力气,看上去就很了不起。
说来奇怪,大队人很需要力气,却又从某种程度上看不起只有力气的人,觉得十有八九不大聪明,郑重记得自己小时候再卖力干活,大人们都只会说:“这样也好,以后饿不死。”
他从小就听得出来,跟对哥哥的夸奖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所以他从不以此为傲,只觉得是再普通不过的,说:“你才是。”
沈乔戳他一下说:“你又来了。”
又开始说自己不好,她听着不是滋味。
郑重被她纠正过来,喃喃道:“我很厉害。”
到底不好意思大声说出来。
沈乔其实也不太懂自己为什么对某几件事那么执着,她说不出太多道理,却知道这样才是好的,趁着四下无人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说:“没错,以后都要这样说。”
郑重舔舔嘴唇,不由自主想起即将要结婚这件事。
他对某些事只是模模糊糊,因为年轻男孩子都是靠凑在一起相互交流,而他并没有这样的渠道。
但他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在干活之外仍旧有生出遐想的力气和对象,尤其是最近,那些念头扰得他几乎夜不能眠。
他握着车把的手不自觉更加用力,好像要把它们掐断。
沈乔注意到他手上的青筋,说:“很重吗?”
郑重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只说:“好想快点结婚。”
说话的尾音像是消散在风里,又像是潜藏着其它的意味。
沈乔伸出手,莫名不敢看他的眼睛,侧过头说:“很快的。”
再过四天,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小修过,一是把彩色照片改成黑白,二是把末尾的供销社改成领证。
晚上还有一更,争取早一点发。
第43章结婚
四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好像一眨眼就是八月初八,知青点前一天就贴上大红喜字,张罗着有人要结婚的气氛。
沈乔这天起得很早,打开手电就能看到喜庆的颜色。
她愣愣坐在床上,不知怎么有些茫然,心想原来要从这里搬出去是这样的心情,期待之中又惶恐,不过留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也不多,毕竟这一天有许多事情要做。
猛地掀开被子,她把床上用品都折起来,放进刚打的大箱子里。
大家过得都不富裕,很多人家嫁女儿的嫁妆也就是这样,更有甚者连旧被子都没有,只有两身衣服。
当然,沈乔拥有的不止是这些,毕竟这已经是她在知青点住的第七年,零零碎碎的东西拾掇起来都够一箱,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有五箱嫁妆,里头新的旧的都有。
等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她才拿起脸盆去洗漱。
这一套流程其实和平时差不多,做起来却有些不同的意味在。
李丽云起得也挺早,听见动静过来说:“你也要结婚了。”
这几年知青点人来人往,大家都以为沈乔是永远不可能在大队结婚的。
沈乔自己想想这七个多月的事情,也觉得超乎预料,说:“虽然就是换个地方住,不过感觉好像很不一样。”
明明都是一个大队,莫名却有离别的忧伤。
李丽云也这么觉得,毕竟两个人向来要好。
她多少有些伤感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恭喜的话就这几句,等人人都起来后重复率更高。
沈乔已经梳妆打扮好,坐在空空的木板床上等着人来,一边跟几个女知青寒暄。
郑重昨晚上压根没睡着,鸡没叫就在院子里兜圈,转得自己都头晕,才洗个澡换上新衣服,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准备就绪,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缓解紧张的心情,连听到有人敲门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冲婶家的大儿媳妇云花看到他说:“起得够早的啊。”
郑重知道规矩,先掏红包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个钱是应该给的,云花嫂也没推,跟几个妯娌就直奔厨房忙碌开来。
进去就都是自己人,她打开红包咂舌道:“五毛呢。”
一般来帮忙都是看亲戚情分,给个五分一毛的是正常,这已经算是罕见的大手笔。
她二弟妹倒是了然说:“毕竟咱们也不是一家子。”
说起来是都姓郑,不过关系可差得远着呢,不想欠人情的话给这么多也是情有可原。
云花嫂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叹口气说:“他不给咱们也都得来,就是没想到红娟婶真没来。”
她二弟妹嗤笑道:“连个自行车轮子都还没送来,换我是她也不出门。”
说起这个,郑俊峰最近已经是大队里的笑柄,毕竟话说得那么大声,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娟那样好面子的人,哪里好意思来。
云花嫂摇摇头不接话,开始分配起任务。
家家都过得不富裕,喜事上是丰俭由人,郑重跟大多数亲戚们都不太往来,酒席也没准备大办,只有简简单单的五桌,饭菜上只要她们几个妇女来操办就行。
郑重这事交出去一点不亏心,瞅着手表等八点。
按照本地规矩,这个时间是迎亲的好时候。
秒针一圈一圈转,时间却不怎么见流逝。
郑重眼见得院子里的人多起来,一一打过招呼。
来的也没别人,都是大队长一家子人。
郑重心中感激,见人就给发红包,这种没什么不好意思收的,连郑冲吧都往兜里揣。
这种场合得有长辈主持,郑冲吧盯着时间发话说:“出发了。”
跟着郑重一起去迎接的也是他几个儿子,这几年不兴吹吹打打,鞭炮还是能放的。
大队就这么点地方,刚炸开来知青点那边就能听到声。
历来女知青嫁人,都是冲婶帮着主持,她很有经验道:“小沈,你快盖盖头。”
沈乔依言盖上,还下意识闭上眼,两只手紧紧拧在一块,有一种什么都看不到的慌乱,但是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她能听见郑重在说话,听见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像是踩在她的心尖。
按照规矩,新娘子的脚是不落地的。
郑重在她跟前半蹲下来说:“乔乔。”
沈乔垂着头,只能看到些衣角,她伸出手去摸索男人的背在哪,被熟悉的手拉住。
来看热闹的人们开起玩笑说:“新郎官会疼人啊。”
沈乔听着,都觉得自己的脸不知道是闷的还是羞的,但她还是静静往郑重的背上靠。
郑重一两百斤的担子都挑得动,更何况是她。
他脚步还是有力,连呼吸声都没什么变化。
两个人一路上没说话,别人可是有不少话要说。
结婚这种事情,于队里人而言是谈资。
大家都听着沈乔的嫁妆看,讨论着一台缝纫机到底要多少钱。
好事者们自然想到郑俊峰当众承诺的自行车,含蓄一点地就交换着眼神。
有些人则是跟*娟不对付,恨不得拿着个大喇叭到她家门口喊。
*娟平常爱东家西家的瞎溜达,今天是闭门不出。
不止是她,一家子这会都坐在堂屋里,鞭炮声跟炸在他们心间似的,实在是羞得很。
郑讲义平常是不管家里事,闷闷抽着烟说:“老二还没消息吗?”
*娟对着自家男人还是挺横的,说:“催催催,你以为自行车是大白菜,说有就有啊。”
郑讲义也不高兴,说:“那他就别往外放屁。”
要是百八十块的还好说,家里家外榨干净还有几两油,可是这么大一笔钱,他是想凑都凑不出来。
*娟在家气焰高,两个人当即吵起来。
声音大得院墙外都能听见,满大队的人是恨不得天天有这样的热闹看。
然而这一切与沈乔无关,她正坐在新房的床沿上。
冲婶嘴里念着吉祥话走流程,叽里呱啦好一串才说:“郑重,掀盖头吧。”
郑重手慢慢伸出去,要是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有点抖。
当然,谁也不比谁镇定,沈乔还觉得自己的脚也在抖,眼前一亮都不敢抬头看。
郑重是站着,只看得到她的眼睫毛一颤一颤,晃悠得人心里都不平静。
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连句话都不说。
冲婶看着好笑道:“别看了,晚上有的是时间。”
还能是什么时间?洞房花烛呗。
郑重光想到这四个字,就觉得热血沸腾,连白天是怎么过的都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一眨眼宾客都散去。
沈乔今天就是个合格的木头桩子,专门笑就行,人走光肩膀就垮下来,说:“有点酸。”
郑重伸出手想给她揉揉,半天也没敢往上搭。
沈乔看他的手落在半空中,也没想好要不要叫他。
这对刚办完婚礼的小夫妻之间的气氛,流动着一丝尴尬和不知所措。
沈乔一下子笑出声,眉目之间有说不出的风情道:“傻子。”
郑重被她看得发痒,在脖子上挠挠说:“饿不饿?”
中午的菜色不错,沈乔还有两个大鸡腿吃,摸着肚子摇摇头,说:“别傻站了,坐啊。”
郑重在房间里添了些家具,进门处是双开门的镜柜,挨着的是一张书桌,桌子旁边才是床,床的一面靠着墙,床尾还有人可以走动的位置。
地方还是挺宽敞的,就是摆上沈乔的嫁妆箱子们有些拥挤。
她自己也发现,拍拍边上的位置说:“坐这。”
两个人平常挨着坐的时候不是没有,但此刻好像添上些其它的意味。
郑重没敢靠太近,中间选得还可以再坐一个人。
沈乔伸长手臂比划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发觉得好笑起来说:“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郑重连连否认,屁股往她的方向挪动。
一寸又一寸,终于连最后的缝隙都没有。
沈乔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两只手撑在床上,脚一晃一晃的说:“有点奇怪。”
郑重也这么觉得,憋半响说:“饿不饿?”
这个问题明明刚刚问过了!
沈乔斜他一眼说:“老问这个干嘛!”
郑重脱口而出道:“早点吃,早点睡。”
沈乔被他说得脸红,给他一肘子说:“正经点!”
郑重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说,颇有些慌乱道:“那收一下东西吧。”
沈乔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起码做点事情能缓解一下紧张。
她站起来,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归置好。
这件事也只能她自己来,郑重帮不上忙,看时间差不多到院子里干活。
毕竟今天不上工,鸡鸭猪还是要喂的。
两个人各做各的,停下来就该到吃晚饭的时候。
中午还剩一块肉,沈乔切好后下锅炒。
她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做饭,感觉跟以前又不一样,以后这里于她而言不再是郑重的地盘,而是两个人的家。
郑重烧着火频频抬头看她,好像得通过这样子才能确认一切是真实的。
两个人平常凑在一起挺有话说的,这一顿饭却吃得很沉默。
沈乔对于晚上即将发生的事情有些迷茫,一筷子只夹一粒米,连咀嚼的速度都很慢。
郑重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是在跟她比谁更慢。
这样一来又有些好笑。
沈乔从下午到现在都是这样的心情,克制着嘴角上扬的冲动。
她一笑,郑重心就往下放两分,心情几乎称得上是雀跃。
一切好像都是不需言明的默契,沈乔吃完抱着自己的脸盆去洗澡。
郑重把碗筷洗好,洗澡间的水声还是没有断。
他脑子里飘过几个梦里的画面,甩甩头把它们抛之脑后。
沈乔是故意在拖时间,不过她提进来的水就这么多,犹豫片刻还是穿好衣服出去。
郑重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皂,说废话道:“洗好了?”
沈乔用鼻音发出一个“嗯”,也没想好再说点什么,干脆跟他擦肩而过,径自进房间。
新房,新婚之夜。
郑重一颗心全是火热,觉得干脆用冷水浇一浇的好,可惜两盆水下去,好像也没什么用,倒是叫人骂一顿。
沈乔没好气地拿毛巾打他说:“现在几月你知道吗!”
郑重低着头老老实实挨骂,能说的只有一句“以后不会了”。
看着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样子。
沈乔心一软,说:“不冷吗?”
这天气,风一吹也是叫人浑身鸡皮疙瘩。
郑重连忙展示给她看,握着她的手说:“热的。”
掌心的温度确实是热的,沈乔伸手在他额头上碰一下说:“火气真旺。”
这本来是一句不带任何暧昧的陈述,郑重却听得心头一跳。
他说:“是很热。”
沈乔正对着他的眼睛,觉得其中的热度好像连她都要燃烧。
她直愣愣地看着,瞬间连眨眼都忘记。
郑重的脸慢慢凑近,低声说:“乔乔。”
沈乔放慢呼吸,像在发脾气说:“干嘛。”
声音却有些娇娇的。
郑重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他所作所为几乎全靠本能,下一秒要做的事情明明已经想好,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始。
他轻轻说:“我好喜欢你。”
现在是该表白的时候吗?
沈乔左右看,桌子上还有一对没燃尽的红烛,窗户上是大红喜字,一切都预示着现在该是什么样的时刻。
她手忽然大胆地向上,扯着他胸口的衣服说:“然后呢?”
然后。
郑重一霎那理智全失,只想靠她再近一点,最好永远密不可分。
房间里此刻是另一种气氛,灯不知道被谁拉上,只有烛光映着他们交叠的影子。
沈乔觉得郑重好像有些疯狂,却又在快乐中不自觉随着他的节奏来,两个人在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中沉沦,筋疲力尽才肯停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PS:39章的80%部分,我小修了两句,是关于女主家里人对结婚这件事的态度,之前写漏了。
第44章新婚
第二天,沈乔醒得很早,毕竟是躺在别人的怀里,睡在陌生的地方,换个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过她一直没敢睁开眼,紧闭着假装自己仍旧在沉睡。
郑重其实也醒了,垂着头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他的右手被压着,左手缓缓在她的脸颊碰一下,只觉得柔软得不可思议。
沈乔眼珠子悄悄转动,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由得有些慌张。
那时她人生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部分,异样之中又很是害羞。
郑重也没叫她,心想再睡久一点也好。
毕竟对于整日忙碌的人来说,能躺到日上三竿是最好的福气和休息。
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躺着,沈乔心里直嘀咕,琢磨着怎么还没有动静,她可是急着想去厕所,都快憋不住了。
人有三急,她赌气一样睁开眼,就看到郑重不知道看着她多久的样子。
看什么看。
沈乔往被子里再缩一点,说:“你怎么还不起?”
郑重还以为是自己吵醒她,说:“你再睡会。”
沈乔已经是躺不住,那种肌肤相触的感觉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更加清晰,她跟做贼似的把自己的手脚都缩回来,整个人团在一起说:“你快点起床啊。”
已经是早上十点,郑重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个时间还在被窝里的时候,不知怎么有点贪恋,想想说:“饿了?”
随便是什么吧,沈乔点头说:“嗯嗯嗯,快点去做饭。”
声音闷闷从被子里出来,更像是撒娇。
郑重哪里受得了,不过动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发麻,他忍不住倒吸口气。
沈乔露出两只眼睛看他,有些恍然大悟道:“我压的?”
又抱歉道:“我睡姿很差。”
夜里滚来滚去,又爱抢被子。
其实这些倒不是要紧的,郑重道:“你踢被子。”
跟个孩子似的,盖好又踢掉,他最后没办法,干脆把整个人束缚在怀里。
沈乔没什么印象,不过说:“太热了。”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大喜日子要盖红被子、铺红被单,本来这天气是应该睡草席的时候,已经是够热的了,身边还有一个体温高得不行的人。
她道:“我想睡凉席。”
郑重往年都是到十一月才换,这会点头应好,掀开被子坐起来。
男人上半身的每一寸暴露无遗,还有被指甲划过的浅浅印记。
沈乔把头扭过去,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郑重心里松口气,下床穿好衣服出去。
他一动,沈乔就鲤鱼打挺似的蹦起来,穿戴整齐后冲进厕所。
郑重才把米淘好,探出头来看她已经在院子里洗漱,说:“不再睡会吗?”
沈乔多少有些困倦,不过打着哈欠说:“已经很晚了。”
也就是只有他们俩自己住,换哪个新媳妇恐怕都没有这样的脸皮。
郑重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今天也不上工,家里的事情他一个人就能做完。
他道:“不会的。”
又说:“吃完再睡。”
沈乔进厨房看,撸起袖子说:“我来吧。”
郑重道:“不用,你坐着吧。”
又不是客人,沈乔认真地竖着一根手指说:“这个家,每个人都要做力所能及的事。”
郑重嘴唇动动没说出话来,转身到院子里去干活。
有几样是每天都必须做的,比如棚里嗷嗷待哺的猪和地上枯*的落叶们。
扫把发出“唰唰”的声音,预示着新婚夫妻的第一天拉开序幕。
沈乔煎了两个蛋,把*瓜切片后炒熟后喊道:“吃饭了。”
郑重洗漱好从外面进来,拍拍身上的灰说:“你吃这么点?”
早上是大白粥,沈乔觉得粘稠程度称之为粥也多少说不过去,给自己打的虽然是满满一碗,不过碗的大小跟郑重的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她说:“不够再盛。”
锅里反正还有,郑重放心坐下来。
他觉得这气氛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倒是沈乔问道:“你这是煮了多少米?”
郑重是用手抓的,估摸着说:“一斤。”
沈乔无奈道:“哪有人这么过日子的。”
少说得加两块大地瓜才合适。
郑重一心想让她吃好点,尤其是经过昨晚。
他说:“你太瘦了。”
轻飘飘没有二两骨头,吃再多感觉都不够。
沈乔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说:“那是因为以前没吃饱过。”
七分饱是大家过日子的常态,能活着就成。
郑重顿时心疼,给她夹菜说:“多吃点。”
跟座小山似的堆起来,沈乔好笑道:“再往上放就快掉了。”
毕竟她饭都还没吃几口,碗还是满的。
郑重尴尬收回筷子,扒拉着自己的那口吃的。
沈乔看他这样子,煞有其事地撸袖子说:“不行,我等下得好好盘点一下。”
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总得知道家里有多少粮食。
郑重喜欢这种感觉,听上去他们俩更像是一家子。
他道:“在堂屋后面。”
现在的三间房,一间是夫妻俩的房间,一间是厨房兼餐厅,一间是堂屋兼粮仓。
粮食对每家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郑重平日里其实数得很仔细,隔三差五还要去翻翻,生怕有发霉长虫子的。
他心气其实很有数,不过只字不提。
当然,哪怕知道沈乔也是要自己数过才放心的。
她吃过饭进粮仓,里头地方其实不是大,箩筐们摆放整齐,大多数都是空的。
因为每年大队都是十一月分粮,这个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家是借粮过日子。
像郑重还有半袋子米和一筐地瓜,已经算是富裕人家。
毕竟这点东西两个人十月份吃饱饭肯定是没问题,更何况还有沈乔的“嫁妆”——三十斤地瓜。
知青点是大锅饭,一整年的量交到公中,谁搬出来都是连油盐酱醋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她剩下的当然也是要带走。
虽然不是很多,但有粮的人家不慌张。
沈乔很是满意,在自己本子上记下两笔,又去厨房看。
一应油盐酱醋俱全,分量不等,她根据生活经验在纸上写:盐六个月、酱油两个月……
郑重只看她拿着笔记本走来走去,忍不住凑过去看,他现在认得的字比较多,起码这样基本的是都知道,读出来说:“好详细。”
像他自己过日子就是大概,剩个底再去买回来,压根没有计算过。
沈乔颇有些得意道:“过日子就得这样。”
其实是知青点生活历练出来的,什么都是共同财产,连一粒盐都得算得仔细。
郑重对未来的生活顿时充满向往,说:“你管钱。”
他早跟沈乔说过钱藏在哪里,不过沈乔没有他那么大的力气可以挪动磨盘,可以想花的时候再去拿,另外藏了五十块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钱都是郑重的,她结婚几乎可以说是身无分文,非要说的话倒是有六百块钱彩礼,按理是归她自己用的。
不过她也是放在一起,美名其曰一家人不能分两家过。
说实话,她并不是十分看重钱的人,虽然打小过得不是特别富足,确实也没怎么吃过苦,这样的成长环境,让她比一般人更有几分天真。
她道:“我们最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毕竟是刚结婚的人,过碗盆瓢几乎都是新的,衣服被褥也不缺,家具这样的大件更是能用很久,乡下又不用花钱买粮。
这样算起来,居然有一笔这么稳定的积蓄,沈乔惊讶之中又喜悦说:“我们有九百一十三块六毛二。”
里面她的贡献几乎为零,是郑重这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郑重看她片刻之间就把一切理清楚,说:“你好厉害。”
他原来还觉得自己过日子不大差,现在想想其实也是稀里糊涂的。
沈乔得意地挥着笔杆子说:“没白娶媳妇吧。”
哪怕她什么都不会,郑重都觉得是值得的,但还是说:“结婚很好。”
好像这一天睁开眼,都比以前的每一天更有活下去的欲望。
沈乔故意摊开课本说:“以后就更有时间给你上课了。”
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不管做什么总是更方便。
郑重也不能算是苦着脸,毕竟他的变化很少在脸上,但心里是叹口气。
他总觉得自己笨,每次学一个字都得小心翼翼看脸色,生怕遭嫌弃,即使沈乔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他也认定一定是不好骂他。
其实沈乔觉得他的进度已经很快,像她小时候也教过弟弟沈梁做作业,那真是一刻钟要拍桌子七八次,心跳快得能住院。
但她教郑重的时候一刻也没有不耐烦,因为他是再乖巧不过的学生。
叫写几遍字都是端端正正,叫背诵全文从来是一字不漏。
总之非常配合,成果也是很显著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沈乔觉得自己很快要教不了他。
毕竟小学的课程其实没有多复杂,语文就是多识字,数学就是加减乘除和最简单基础的方程式。
她现在做的最多的就是教每个字的读音。
比如今天,她摊开报纸说:“跟我念啊。”
因为在大队的缘故,报纸也是五天送一回。
他们现在读的已经是上个月的内容,讲起来多少叫人有些沉痛。
毕竟就在九月初,伟人于首都离世,举国悲痛。
一九七六年于大多数人而言,都可以称得上是复杂的一年。
沈乔教完今天的十个生字,说:“复习吧,要全记下来。”
郑重点点头,对着纸嘀嘀咕咕,手指在桌上写来划去。
练习而已,能不用纸就是最好的。
沈乔则是进屋把毛线拿出来,搬着凳子坐在门槛边织毛衣。
她这也是给郑重做的,毕竟眨眼就要入秋,他旧的那些都不知道是哪个年头的东西,随手一扯估计都会散开。
郑重看她的手快得叫人眼花缭乱,说:“你可以听戏。”
新买的半导体,不管调到哪个频道都是在放样板戏。
沈乔是怕打扰他背诵,说:“没事,我也好专心。”
这才十月,离穿毛衣估计还有很久。
郑重记得往年自己都是十一月底才把冬衣翻出来,说:“不着急。”
沈乔这么坐着其实不无聊,不过看他一片好意,说:“那我看看今天有什么。”
这也不是有得选的,是广播台有什么节目听什么,不过花样还是挺多的,故事、相声、评书、戏曲应有尽有。
她说着话,把半导体的声音调到最低。
这些东西即使是再震耳欲聋,郑重也不会受到影响。
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坐在那里的沈乔本身。
虽然在结婚前,也有几次是只有两个人共处一室。
但此刻和从前的意味是不一样的,连同他坐在这里都是崭新的心情。
郑重颇有些心不在焉,想到待会还有个“随堂考试”,赶快把心收回来。
他觉得自己的学习方便挺笨的,就是一遍又一遍的记忆。
沈乔织好一只袖子过去看,说:“考试开始。”
说是考试,其实就是听写。
她念一个,郑重写一个,不仅是今天的,也会有之前学的。
郑重一笔一划,听到敲门声顿住说:“我去开。”
沈乔晃晃悠悠地坐着,看清来人才站起来说:“大队长来啦。”
郑冲吧脸色有几分焦急,左右看说:“粽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哥给过你钱吗?”
郑重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说:“没有。”
没有就好,郑冲吧叹口气说:“那你跟我去一趟大队部吧。”
沈乔心中不安,眉头微蹙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岂止是有事,简直是大事。
郑冲吧也不好讲,不过说:“是来调查俊峰的。”
调查郑俊峰,上这儿来做什么?
沈乔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想说:“我能也一起去吗?”
郑冲吧看她平常还算机灵,觉得怎么着也比只有郑重一个人去好,点头说:“行。”
到大队部的路上,沈乔多少有些忐忑,跟郑重交换眼神也得不出什么结果,觉得这新婚头一天可真是不平静。
郑重其实也觉得茫然,寻思大家都不是一个户口本的人家,有事不是该去找郑俊峰爹妈吗,反正他有事往家里嗷嗷叫又不是头一回。
唯有走在前头的郑冲吧,心是已经定下来。
他不会去怀疑郑重话里的真假,那么就意味着这趟调查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事实上也是如此。
三个人到队部的时候,几个调查员已经翻过大队这些年的账本,对郑重的经济水平有初步的了解。
不过按照流程,他们还是要问说:“郑重同志,我们现在就你哥哥郑俊峰同志挪动公款一事进行询问,请你如实回答。”
挪用什么?
沈乔眼睛都瞪大,心想这可真是自寻绝路,她一下子想到之前郑俊峰承诺的办婚礼的钱和自行车,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脸色大变。
郑重说是意外,又多少有点预料之中,毕竟郑俊峰这个人做出什么事他都不怀疑。
他道:“我没有拿过他一分钱。”
调查员心想这事可不是嘴上说的算,郑俊峰还坚称自己的钱全给弟弟结婚用了呢。
他道:“我们需要全面的调查。”
听上去还是挺讲理。
沈乔冷静道:“我们都可以配合。”
调查员打量着他们夫妻,虽然是刚结婚,但两个人都一身簇新已经挺能说明事情。
他道:“看来你们日子过得不错。”
这话又像是有几分讽刺,好像他们就是搜刮民脂民膏,满肚肥肠的贪官。
沈乔连连解释道:“都是我们自己的钱。”
她生怕不够取信于人,说:“你们可以看我的账本。”
钱从哪来,花到哪里去,她都是有记录的。
这也算是个证据,调查员点点头。
他们一行三个人,一个查郑重,一个查沈乔,一个是搜集信息,最终确定郑重跟郑俊峰的事情应该关系不大,毕竟要是真把钱给弟弟结婚,那肯定是更加大张旗鼓,也不至于*娟今天也是还闭门不出,生怕别人奚落。
他们很快结束行程,不过说:“今天的所有内容,都需要保密。”
沈乔心想谁愿意到处宣传自己惹上官非,这真是大好的日子还不够晦气的。
她点点头说:“本来也就跟我们无关。”
言语之中撇清关系,调查员们带着满满的资料回去,倒也不意外他们会是这样的态度。
只有郑冲吧,有些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又犹豫道:“郑重,俊峰不会真是为你结婚的事吧?”
沈乔觉得这个逻辑有些不对,敏锐指出说:“他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为他自己,跟我们郑重有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郑重其实也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毕竟郑俊峰从前那些年并没有出过这样子的事情,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但听沈乔这么一说,补充道:“我什么都没有拿过。”
那笔消失不见的公款,不管在谁那都不可能是他,仔细一想他也就是个借口。
郑冲吧是昏了头,毕竟原来有个人在县城,对大队来说好处多多,这会歉然道:“我乱说的,你别放心上。”
沈乔在心里撇撇嘴,只是到家之后再次强调道:“谁知道他钱花哪吃喝嫖赌了,又或者是藏在床底当棺材本,反正我们没见着。”
平白无故被调查,她还要骂郑俊峰呢。
郑重心想也不是不可能,那点子说不出来的感觉散去,心想确实没必要纠结于这些。
他附和道:“都有可能。”
当然真相如何,可能只有郑俊峰自己知道。
第45章共同进步
郑俊峰当然是知道真相,毕竟没有谁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清楚。
实话实说,他工作这么些年也收过些好处,不过自己画着一道线,每回不超过十块钱,总之非常谨慎。
这一回忽然大着胆子对两千块钱公款下手,一边想着赶紧把自己承诺的事情做到不能丢脸,另一边想着凭什么为郑重冒这么大险把钱藏起来,谁知道第二天就有人写信举报他。
简直是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好像一天到晚就在等他犯错,岳家人替他绸缪,也架不住逮得瓷实。
这年头,哪怕是一百块都已经是大数目,没几天结果就出来,不仅钱要双倍退回,还得到西北去劳改。
李晴简直是天崩地裂,在家闹得跟炸开锅似的,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会这么做,因为在她看来自家又没有什么需要钱的地方,何至于这样。
可惜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为了孩子也只有离婚这条路走。
这婚离的,简直是家财散尽。
因为郑俊峰把钱藏丢了,是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才凑齐双倍的四千块钱。
事情传到光明大队跟炸开锅似的,*娟瘫在床上三天,打起精神去找郑重算账。
因为在她看来,这完全就是因为郑重要结婚闹的。
说实在,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毕竟大家都觉得郑俊峰挺可怜的。
大好的前程,居然就这么全毁了。
然而在沈乔看来多少荒谬。
正是下工路上,小夫妻俩结伴走。
郑重看到亲妈没什么反应,打算绕路走。
*娟却是不肯轻易放过他,嚷嚷道:“你现在高兴了吧!”
扪心自问,郑重觉得自己不是圣人,郑俊峰倒霉他确实心情不错,但带给他的困扰也挺多,两相抵消变得没什么。
他嘴唇动动,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沈乔可受不了,讥诮道:“嗯,高兴,你要怎么样?”
自古哪有做儿媳妇的这么说话,*娟眉头微蹙,也顾不上自己的体面,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的俊峰!”
这话说得离奇,沈乔不可思议道:“我怎么害他?”
*娟自然有自己的理解,说:“肯定是你去举报他的!”
沈乔好笑道:“这种事,我上哪知道去?”
又尖刻道:“要是连我都知道,那你这个亲妈肯定更知道。”
*娟原来是有这个嫌疑,调查员们对她可没客气,她这辈子头回遇见这种事,现在想起来还小腿肚子打颤。
她连连否认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话说的,可比沈乔说出来没有说服力,毕竟郑俊峰孝顺妈也算是挺有名气。
不少人眼睛转着,寻思郑俊峰贪两千,给亲妈个三百应该不算过分,*娟估摸着还是挺阔气的。
就连沈乔都觉得好端端的钱怎么可能会藏丢,十有八九是藏起来等着以后花。
她对郑俊峰更加没什么好同情的,说:“反正他是罪有应得,劝你少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老郑家出了个贪污犯。”
这话是戳中长辈们的肺管子,大家族就是这样,毕竟外头谁管你是郑一、郑二、郑三,说起来反正都姓郑,那真是大家都颜面无光。
连大队长都不想听人提,咳嗽一声说:“讲义家的,你消停点。”
*娟是那口气怎么都憋不下去,说:“你给评评理,是不是就是他们结婚闹的事。”
郑冲吧心想这话真是点下头都是是非,斥道:“闭嘴!”
沈乔是头转半圈,居然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赞同的神色。
她不可思议地想自己要是有这本事,早八百年就回城,想想说:“人在做,天在看,十年前他就不该去城里,可见缺德人享福不了太久的。”
说起十年前,大家都想起来郑俊峰很是该补偿郑重,即使不是他结婚的事也一样。
沈乔再接再厉道:“说是钱找不到,谁相信啊?你贪了钱会随便放,我看还是想栽赃给我们郑重。找不到钱,家底掏空居然还能凑出四千,口口声声说着要弥补弟弟,连一分钱都没见拿来过。我现在就告诉你,像郑俊峰这种阴险小人,今天不倒霉也是明天,他的钱我花着都嫌手脏,也就你这样的人下得去手。”
这番话讲得那真是难听啊,几位爱做媒的妇女们想起来,当年沈乔就是靠着这张嘴把大家得罪透的。
真是有两年没见她这样骂人,想想还真是怪带劲的,毕竟骂的不是自己。
*娟脸青红交加,不知道怎么想的说:“郑重,我可是你亲妈。”
郑重不知怎么听着有点想笑,愣了愣说:“断绝关系的。”
白纸黑字写着,大家以后谁也不用管谁。
长辈们也都记起这件事,毕竟这在本地很少见,当时还是郑冲吧看不下去,牵头同意的。
这会说起来却多少有些讽刺,毕竟都还记得*娟那会的样子。
连同*娟也想起来,不过说:“我生你养你。”
沈乔这些天做了件事,这会说:“我那天翻过账,从五八年合作社开始,到郑重六六年离开家,一共记八千多个工分,按一个工分三分钱算最少也有二百五。想问问,一个孩子到十二岁需要花多少钱?”
郑重实在是太能干,生来力气就大,九岁就跟十来岁孩子差不多,十二岁那年就是每天九个工分的好劳力。
但大家虽然知道他会干活,从没有人仔细算过这些,现在想想,这不光够他一个人吃的,再养活半个人居然也绰绰有余。
哪怕是*娟,都没想过有这么多。
不过她仍旧振振有词道:“我生了他!”
好像生出来就是最大的功劳,孩子就该跪地磕头。
郑重头一回率先反驳道:“我一点也不想。”
如果他有得选,绝不会想投在这个家。
他一生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在此,是他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摆脱和甩开的最大悲剧。
做孩子的讲出这样的话,那真是大大的不孝。
郑冲吧也是老思想,不赞同道:“粽子,别瞎说。”
有些念头,盘踞在郑重的脑海不是一天两天。
他生于这个时代,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受到的限制又太多,明白某些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但大概是沈乔给他太多勇气,以至于他说:“你们也不配做父母。”
起码对他来说,不过是担个名头而已,没有尽过多少责任。
真是年轻人什么都敢往外讲,一直站在边上的几位长辈终于说:“人不认父母,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骂谁呢。
沈乔不悦道:“畜生还知道教孩子捕猎,有的人教孩子贪赃枉法。”
这四个字一出来,郑冲吧是再也不想听。
他这个大队长做得还是有几分威严,喊道:“都给我散了,这件事以后谁再提,谁就给我滚出去。”
几位叔公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到底大家都被震住不说话。
沈乔反正讲完自己想讲的,还顺便表扬道:“郑重,发挥很好。”
别夜里自己躺在床上生闷气才是真的。
郑重声音不大不小,说:“你教得好。”
夫妻俩这几句话压根没打算遮掩,跟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的意思。
连郑冲吧都一副头疼的样子,说;:“散了散了。”
怎么就能这么散了呢。
*娟还要再闹。
沈乔已经说:“再讲一句,我就去你家砸锅。”
她边上还站着孔武有力的郑重,大家都不太怀疑真实性。
毕竟他可是说断绝关系就断绝的人,未必做不出来这件事。
连想再开口说两句的人都马上憋回去,生怕惹怒这小两口。
这下,是没有人再拦着他们说话。
沈乔背影都走得有几分得意,觉得这也算是大获全胜。
只是郑重比往常更沉默,看着像条流浪小狗。
一进家门,她就问道:“有点难过是吗?”
郑重很想说自己已经不在乎,想让自己看着再坚强些,却还是说:“一点点。”
沈乔伸出手在他的头发上摸一下说:“那就不要想这些人,多想想我。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郑重被她的直白震慑住,如果有尾巴的话大概已经摇起来,听出来她的意思说:“刚开始很难过。”
在他刚离开家的那几年,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但时间真的会让人逐渐忘记一切,更何况自己过日子本来就已经手忙脚乱,哪里还顾得上。
沈乔忽然有些遗憾,说:“我明明很早就在大队,我们却认识得这样晚。”
命运真是很神奇的东西,肯定有那么几次两个人是擦肩而过的,缘分却安排得很迟。
郑重想起来她以前的样子,说:“你那时只想回城。”
即使是认识,也不会走到一起。
沈乔想想也是,说:“世界真奇怪。”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生活彻底是另一个方向,是她从前没有设想过的样子。
郑重在她脸上碰一下,说:“但对我很好。”
虽然有过一些不幸,起码今天他得到了善待。
沈乔听着心疼,觉得他是从前什么都没有,才会因为这点甜头就满足。
她承诺道:“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
郑重细想认识她以后的生活,几乎和过去已经是天壤之别,他道:“已经很好。”
他有一碗热饭吃,有衣服穿,有无时无刻都站在他这边的人,还能有什么不乐意。
沈乔下巴一抬,骄矜道:“不,还可以进步。”
她觉得他值得更好的一切。
郑重从她的眼里看到对自己的珍视,说:“那我们共同进步。”
这话用在这儿,怎么有点奇怪。
沈乔抿着嘴眨巴眼,还是选择点点头说:“行,共同进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PS:最近虽然还是两章,但内容尽量跟三更的时候差不多。主要是上一本书分成三章发,有的人反馈说点进来看到好几百章有点劝退,所以这本的话不会把章节数拉得太多。
更新时间的话暂定每天晚上十点之前,但有的时候可能有点事耽搁了,但保证一定会更,实在请假的话也会有四更做补偿。
以我没有断更的完结文发誓,我决计是一个不会坑的人。
第46章中秋
第二天是中秋,在大队也是个稍微值得庆祝的节日。
沈乔一早还没睁开眼,就下意识伸手去摸。
郑重已经醒来,感受到她的动静,握着她的手说:“要起了?”
他一向起得很早,本来这个点应该在干活,不过沈乔不喜欢睁开眼身边没人,所以他最近都躺得比较晚。
但说是晚,其实也才六点。
毕竟十月的天亮得没有那么早,这个时间才是刚刚好。
沈乔模模糊糊应道:“想吃月饼。”
本地的月饼都是绿豆馅的,队里有位婶婶很擅长,每年中秋前都会开炉,只要提着材料去就能换。
沈乔下乡以后几乎年年都要吃五个才够,今年更加奢侈地换了十个,几乎是全归她。
倒不是郑重舍不得吃,而是他不喜欢绿豆。
这会听见也是说:“都是你的。”
沈乔撒娇地笑笑说:“中秋快乐。”
郑重回赠她一句“同乐”,这才抽出手臂掀开被子起身。
身边蓦然空了一块,好像连温度都失去,沈乔打哈欠坐起来,换好衣服后到院子里。
早晚的温度在降下来,这样的天气其实是正正好,不像七八月热到叫人烦躁。
她洗漱后到厨房里做早饭,才把火烧上,郑重拿着今天刚捡的蛋进来说:“有七个。”
沈乔心里有一本帐,看清鸡鸭蛋各有几个后说:“那咱们有一百个鸭蛋了。”
本地其实不太吃鸭蛋,不过供销社都是收的,每个月会有人轮流在各个大队转悠,定时拿到大队部去就行。
郑重从来都是筐子满才数一数,再次觉得沈乔说他不会过日子是对的。
他道:“过两天拿去卖。”
不论什么蛋,都是收四分钱一个,很多人家一年的花销都是从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里出来的。
毕竟家家不是都有充足劳力,更多是有老有小。
但郑重没有这些顾虑,他们只有两个人,过日子简直是绰绰有余。
要不是沈乔也不喜欢吃鸭蛋,这些都可以留下来。
两个人略说几句,就各做各的事情。
郑重喂鸡鸭猪,又撸起袖子劈柴。
斧子声颇有几分沉闷,像钟鼓声破开黎明。
沈乔叫了两句“吃早饭”都没人理,探出头说:“郑重!”
郑重猛地回过头说:“怎么了?”
看上去更像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
沈乔好笑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郑重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说:“在背诗。”
为了应景,沈乔前天新教他的《水调歌头》,说好今天要抽查。
不过她自己都有点忘记,这会故意恐吓道:“先背一遍再吃早饭。”
郑重长舒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
直到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都没出错,他才收起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沈乔觉得他后面几个字是看着自己说的,碗筷摆好说:“晚上咱们在院子里赏月。”
虽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今天毕竟才是正日子。
郑重好些年没有过节,印象中连除夕都是在劳动中度过,这会点点头说:“好啊。”
两个人都坐下来,正要开饭。
沈乔道:“今天杀哪只鸭?”
郑重对家里这几窝更熟悉,说:“已经绑起来了。”
因为都要宰掉,他早上就没给它吃饭,反正也攒不上什么肉。
沈乔搓着手很是期待,说:“那中午杀。”
下午小火慢炖,晚上正好能吃上。
郑重“嗯”一声,看眼色放慢吃饭速度。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吃完饭一起去上工。
沈乔觉得结婚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不用郑重总是到知青点去接她。
虽然是没多少距离,但来回一趟也要快半个小时,不如现在方便,当然,连干活的也是从知青们的小队,移到了郑重一起。
今天是收地瓜的日子,算是队里的大事,毕竟大家的主食就是这个。
沈乔往地里一蹲,堪称进度缓慢,一点一点往前挪的时候侧过头看,郑重已经挖完三分地。
人跟人的差别之大,她想想停下来到田埂边喝水,又拿过去给郑重。
不然就他的个性,一天下来自己都不记得要歇一歇的。
郑重接过水杯,咕咚两口,一滴水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叫人有点分不清是汗还是什么,他道:“累不累?”
好像干活多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乔好笑道:“我到现在就一分地。”
郑重沉吟片刻,毕竟这在他的世界里并不算多,一时半会很难判断究竟会不会累,不过还是说:“休息一下吧。”
他虽然从没有这样的习惯,但不妨碍现在可以改。
沈乔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就像她觉得他也需要稍作喘息一样。
她道:“你中午想吃什么?”
郑重从来不挑食,他很好养活的,对吃什么也没追求,对他来说就是地里什么菜老了就吃什么。
他道:“看你。”
沈乔手指在裤腿上一点一点,说:“那煎个南瓜饼,再煮豆腐汤,炒个菜吧。”
这样的对话,恐怕只有结婚的人才有,郑重心里全是满足。
两个人站在田里说几句话,前后也不过十分钟才继续劳作。
这会正是人多的时候,大家虽然都埋头于自己的事情,还是有人注意到这对甜蜜的小夫妻。
一位婶子道:“年轻就是好啊。”
另一位婶子说:“白天夜里估计都好。”
已婚妇女们有时候就是什么话都敢说,彼此之间交换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吃吃笑起来。
大家普遍觉得沈乔这点小身板不够郑重两次折腾,毕竟体格站在那就颇有差距,更何况郑重一看,就是在哪都孔武有力的样子。
但要是有人知道真相的话,估计会大吃一惊。
其实沈乔他们这代人,于男女之间那些事都不是很清楚,更别提是刚结婚的小姑娘,因此她没觉得床上那些事,在郑重这样的男人身上,只有新婚之夜的一回是件多奇怪的事情。
她仍旧在如胶似漆的新婚生活中,连挖地瓜的小铲子都看得格外顺眼。
一个早上她总共记三个工分,只能算过得去,跟以前看起来没什么差别。
不过记分员写下的时候说:“小沈啊,你嫁了个好男人。”
郑重一早上就是八分,队里这么能干的人只有他一个,撇开其他的不谈,那真是个好女婿的人选,不过长辈们很介意他这种说断绝就断绝的个性,从前也没什么人给他介绍对象。
当然,他自己向来没觉得力气大有什么,毕竟这对他来说几乎是稀疏平常。
沈乔倒是昂首挺胸道:“是啊,我运气好。”
好像遇见他以后的每一天,都经常生出这样的感叹。
这一句,对郑重来说才是更重要的夸奖,与之相比的东西都显得不值一提起来。
他提着早上带到田里来的小篮子,翻开盖子看,走出几步才说:“你没吃完?”
沈乔出门的时候带着两个绿豆饼,早上只吃了一个,这会说:“有点腻。”
毕竟她的早饭也是这个,没有以前诱人的感觉。
郑重向来吃不惯绿豆,也不意外,说:“那下午吃。”
两个人并肩往家里走,路上遇见才下工的知青们。
李丽云过来挽她的手说:“正好要去跟你说,苏姐生孩子了,去不去看看?”
苏姐原来也是知青,不过之前经人介绍嫁到隔壁大队,这次生的是老二。
大家彼此之间还是有往来的,沈乔想想点头说:“行啊,什么时候?”
这几天肯定是抽不出时间的,李丽云道:“等收完地瓜吧。”
她们商量好时间,就分开走。
郑重好奇道:“苏姐?”
沈乔结婚的时候,人家正好大肚子没来,她解释道:“之前跟我住一间屋的知青,结婚好几年,嫁到坪山去了。”
和光明大队紧挨着,算起来近得很。
郑重了然点头,不过也仅限于知道她说的这句话。
沈乔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想想说:“我跟你说说知青点吧。”
那可真是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不叫人惊讶。
郑重听得一愣一愣的,总结道:“人多不好。”
沈乔也是这么觉得的,说:“其实嫁给你有一样好,只有我们俩住。”
只是这于郑重而言不是好事。
郑重倒没觉得这话不好,还说:“也没有婆婆。”
即使是他这样的男人也知道,大多数婆媳关系是本难念的经。
沈乔寻思也算是件好事,自己也说:“也没有岳家人刁难你。”
大多数年轻人,其实在结婚那一刻仍旧是依附着双方家庭而生活,只有他们是在开始的时候就能真正称之为独立。
郑重很少听到她提起家里人,有几次语气多少也有些怅然。
但他寻思肯给她准备嫁妆的话,应该也是疼她的,毕竟钱很多时候是代表一个人的心意。
只是他不擅长去说这些,道:“我是不好。”
要不是赶上时代,沈乔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来到这儿,他们本来就有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
不过沈乔瞪他一眼,他就改口道:“我很好。”
这一句说得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是说服谁补充道:“我很好。”
沈乔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说:“没错,以后都要这样。”
她其实也搞不懂自己对这些的执着,只是不喜欢他这样自轻,听着总是怪叫人心疼的。
语言,有时候就是很能坚定人内心的东西,郑重的信心即将在这一句又一句中建立起来,在他们俩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昨晚突然有一个新的想法,下午想把预收的文案先写出来。
第47章看望
之后没几天,就到沈乔和知青们约好一起去看望苏姐的日子。
她上工到一半跟记分员打过招呼先走,把早上准备好的鸡蛋揣上,这才跟李丽云和李胜在路口相会。
人和人之间的交情有差别,会特意跑这一趟的也只有他们三个。
沈乔和李丽云手挽手,两个人说着话。
李丽云道:“结婚感觉怎么样?”
这好像是大家都好奇的问题,沈乔觉得还是挺难形容的,想想说:“很好。”
一句话总结。
李丽云半是羡慕道:“郑重对你那么好,肯定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
沈乔不否认这个事实,说:“总之就是特别好。”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跟以往的每一天都不一样。
李丽云看她这样,连笑意里都溢出幸福,调笑道:“要不要这样啊你。”
沈乔手肘碰她,眼神示意说:“我可没说你。”
李丽云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说:“他跟个傻子似的。”
说完还朝后看一眼。
李胜本来是跟在后面,见状也回头,发现空无一人后说:“我怎么了?”
李丽云辫子一甩说:“就不告诉你。”
李胜轻轻在她头发上扯一下,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他们俩的关系比较好,但还没有到处对象的地步。
这对知青们来说是更为谨慎的事情,毕竟大家都来自天南地北,于多数人而言仍旧是抱着有一天可以回家的希望,所以两个人彼此之间有一种默契,大概是在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说。
只是李丽云眼看自己年纪也差不多,多少会有一些憧憬。
她有时候不愿意去想太多,毕竟那也只是徒添烦恼的事情而已。
她转而说起沈乔搬出知青点之后的事情,道:“李海平那天把陈丹骂了。”
沈乔翻个白眼说:“他怎么没个消停。”
就逮着陈丹一个人欺负是怎么着。
李丽云颇有些神秘道:“这次倒是不怪他。”
那就有点值得一听了,沈乔好奇道:“怎么回事?”
李丽云提起来都想翻白眼,说:“李海平给了她一个罐头。”
好家伙,那可不便宜,沈乔惊讶道:“给她补身体的?”
阑尾炎是个小手术,不过陈丹急着上工干活,养得不算是很好。
李海平对陈丹还是挺不错的,常常给大家一种可能是喜欢她的错觉。
不过据沈乔观察更像是同情,毕竟她现在觉得自己还是挺能分辨爱意的。
李丽云反正是常常揣测,不过这会说:“陈丹也给寄回家了,你说谁不生气?”
沈乔心想,那骂她真是没骂错,难得赞同道:“是该生气。”
又寻思幸好自己现在不住知青点,不然真是亲眼看着都不爽。
两个女生说说笑笑,李胜在后头时不时补充两句,三个人拐进苏姐家。
这是一户三代同堂的住宅,大门敞开的院子里有好几个小孩子正在玩闹,看样子年纪都不大。
沈乔记忆力还行,认出苏姐家的老大,模糊道:“华子,你妈妈在家吗?”
被叫做华子的是个三岁的小男孩,看到生人有些警惕地往后退,然后大叫道:“妈妈!妈妈!”
苏姐从里屋出来,看清是谁惊讶道:“沈乔、李丽云、李胜,你们怎么来了?”
沈乔笑笑说:“来看看我小侄子。”
苏姐猜也是,请他们进屋坐说:“来就来,还带那么多东西。”
一人十个鸡蛋,已经算是很够礼数。
沈乔看着这一圈孩子,从口袋掏出糖说:“叫姨姨。”
孩子们踌躇不前,多半都怕生,只有华子看妈妈点点头,颇为欢快说道:“谢谢姨姨。”
还挺讲礼貌的,沈乔摸摸孩子的头,毕竟乖巧的谁不喜欢。
倒是苏姐道:“再跟姨姨说一句新婚快乐。”
又抱歉道:“本来该去吃你的喜酒,肚子实在是太大不方便。”
这是最正当的理由,沈乔道:“我们也该早点来看你和孩子的,可惜最近太忙。”
都是农忙的时间,大家相互可以理解。
几个人又寒暄几句,这才去屋里看孩子。
才出生半个月的小毛头,脸还是红通通的,眼睛像一条缝似的,没怎么张开。
李丽云夸道:“长得真好看。”
又问说:“生出来几斤?”
苏姐道:“三斤二,跟他哥差不多。”
抱着孩子的手一拍一拍,忽然建议道:“要不要抱抱看?”
沈乔吓得直摆手,说:“我可不敢。”
看上去轻飘飘的,她都觉得一用力会伤害到他。
苏姐看她一脸惊恐,好笑道:“明年你说不定就有自己的,到时候怎么办?”
她说这话也是时下的常态,大部分人几乎都是这个月结婚下个月怀。
沈乔大概也不知道要做那种事才能有孩子,琢磨着应该是一次就有的吧?
不过具体的她也不是很清楚,下意识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新婚夫妻,最是热情,苏姐以前也见过郑重,说:“抱一抱,沾沾喜气也好。”
沈乔对生孩子这件事其实是有些迷茫,一方面觉得好像是正常的事,一方面又没有做好心里准备。
她犹豫地伸出手说:“我还是碰一下就好。”
苏姐倒没把自家孩子看得那样金贵,不过也不勉强。
几个人坐下来说着话,都是些家常事,眼看快到吃午饭的点,沈乔他们才提出告辞。
一般人都要客套几句留人,不过苏姐实诚道:“等我们明年分家,再请你们家里坐。”
现在是三代同堂,也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沈乔提前恭喜,知道结婚的女人多半都想自己当家作主,又说:“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知青点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不是个个都有缘分成为朋友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算是很好。
苏姐点点头,又跟他们推红包。
不过抱着孩子没推过,只能冲着人家的背影嚷道:“再来坐啊。”
沈乔他们三个是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跑出老远才停下来,面面相觑地笑着。
李胜道:“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是给炸弹。”
李丽云被他说得更加笑出声,半响才道:“我看苏姐憔悴很多。”
沈乔叹口气说:“这才生完多久,一个人带那么多孩子,能不累吗?”
刚刚坐这么一会,几个孩子就吵吵嚷嚷的,但这对大多数妇女已经是相对松快的活计,多少人都是生完就下地抡锄头。
李丽云也觉得怪不容易的,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毕竟在许多人眼里,苏姐已经是嫁得极好。
可这样真的就是好吗?她说不出来。
两个女生交换个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浅笑。
李胜是摸不着头脑,大概知道问也是白问,说不准还会挨两句说,索性闭口不言。
等他们到大队,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
沈乔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烟囱里炊烟袅袅,赶紧加快脚步。
她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准备吓他一大跳。
郑重正在灶台前炒菜,噼里啪啦也听不见什么动静。
他看表情很专注,好像只有眼前这点事情是最重要的。
沈乔脚步很轻,跨过门槛以后连呼吸不出声。
正琢磨着应该是拍郑重的肩还是突然叫一声,没想到他就回过头。
郑重看她半蹲在地上,奇怪道:“怎么了?”
沈乔都觉得自己白做半天准备,哼一声说:“本来打算吓你一跳的。”
郑重看她一副失望的样子,想想转回去说:“我没看到你。”
这比掩耳盗铃还掩耳盗铃,沈乔噗嗤笑出声,还是从后背捂住他的眼睛说:“猜猜我是谁。”
郑重演不出那种惊讶的感觉,只能瞪着眼睛说:“是乔乔吗?”
像个傻瓜,沈乔在他额头点一下说:“哄我吧你就。”
郑重觉得这也不像是骂人的样子,说:“吃饭了。”
来得还挺正好。
沈乔洗洗手坐下来说:“本来是想回来做饭的,不过多聊了几句。”
已经特意请假跑这一趟,当然得多坐一会。
郑重无所谓道:“我做就行。”
不过坦然道:“没你做的好吃。”
沈乔看着菜上面泛着一层油,无奈道:“下次再少放一点。”
心知这是大多数人的习惯,觉得油水越多的饭菜越好。
郑重只是总想让她吃得再好一点,点点说:“行。”
不过觉得自己下一次还是把握不好分量。
沈乔估摸着也是,说:“没事,我做饭就行。”
这个家里她做得最多的事情也就这项,其余的几乎都是郑重包办。
两个人说着说着,话题自然到小孩子身上,沈乔苦着一张脸道:“苏姐叫我抱一下,我都不敢。”
心里琢磨着以后要是有自己的孩子可怎么办,没注意到郑重的手一顿。
郑重有件事已经放在心里很久,谨慎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沈乔想来想去,自己也没有确定的答案,于是说:“喜欢别人家不哭的孩子。”
太爱哭的话她脑壳都有点疼,不过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自家的肯定是总有状况。
郑重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犹豫道:“乔乔。”
沈乔嘴巴一动一动看向他,静待下文。
郑重不知道该不该说,也没有准确的语言可以使用,不过还是说:“我之前问过空空叔,你的身体。”
他的本意是沈乔好像总有点虚弱,是不是有什么比较需要照顾的地方。
当时已经是两个人定下关系,空空叔在心思上还是比较偏向自家人,说出一件在心里藏很久的事情说:“沈乔的身体恐怕不好怀孕。”
他连对沈乔都没提过,因为这在乡下很有碍女生名声,要是叫人知道她的终身估计都毁了,这会却觉得有必要告诉郑重,毕竟他有绝后的风险。
郑重听完是挺震惊的,说:“那其它的有影响吗?”
郑空空也算是行医多年,说:“那没有,主要还是需要好好养着,吃好喝好,这是富贵病。”
富贵病,郑重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意思,问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郑空空看他的样子像是全然不在乎,说:“你要三思,很有可能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于郑重而言,这话听着是有些遗憾的,在他看来人结婚有孩子像是惯例,但他更想要的是沈乔,说:“没关系。”
郑空空也就不多嘴,林林总总说了不少,尤其是提醒少行房事,主要是沈乔的身体还是要再养养。
为此郑重一直很注意,除开结婚那天都是憋着,不过他是没开过荤的人,本来以为这种事是想忍就能忍下来的,实际上这几天是从没有体验过的煎熬。
但他这会准备讲的不是这个,而是沈乔的身体,半响却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沈乔看他这样子,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不治之症,心里一咯噔说:“我怎么了?”
郑重看她已经有几分焦急的样子,赶快和盘托出。
他每一句话说出来,沈乔的脸色就好几分。
她思量道:“所以要吃药是吗?”
郑重点头说:“需要调理。”
他没办法悄无声息地让她吃药,毕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沈乔稍显沉重道:“那要是不会好呢?”
于她的观念里,生不了孩子好像在哪都是件要紧事。
郑重还是刚刚那个问题,说:“你会很想要孩子吗?”
如果很想,那她应该会很失望。
沈乔眼睛转来转去,好像听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没关系吗?”
郑重摇头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在他看来,首先应该是她才对。
沈乔嘴角上扬,忽然觉得也不算是什么难事,最终说:“那我也要积极治疗,不能生和不想生可不是一个概念。”
又吐吐舌头说:“其实我还有点松口气,感觉我也还不会当妈。”
郑重看她的表情不像作伪,紧绷的心松弛下来说:“我们在一起就可以。”
其它的都是次要的,锦上添花而已。
沈乔用力“嗯”一声点点头,又自顾自笑出声说:“我们认识以来,你今天的话最多。”
总感觉把他接下来半个月的话都说完了。
郑重回想一下好像是这样,道:“都说话少不好。”
队里沉默寡言的人也有,但像他这样连说话的欲望都失去的好像仅有一个,不知道多少人揣测沈乔跟他过日子迟早会闷死。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确实也总是沈乔说的话更多,不过郑重最近也在努力学习找话头。
沈乔道:“我都喜欢。”
什么样子的都好。
郑重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给她夹菜说:“多吃点。”
沈乔算是知道他为什么总对自己的饭量忧心忡忡,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说:“还是再去找空空叔看看。”
毕竟她自己的情况,总得是她自己更清楚。
郑重也是这么想的,说:“那下午去。”
下午去就要特意请假,那满大队的人明天就都知道他们去看大夫,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猜测。
沈乔道:“晚上再去。”
这种事,郑重肯定是听她的,也没反驳。
两个人是夜里吃过饭跟散步似的,晃晃悠悠到卫生所。
郑空空一年到头都住这,看见他们说:“来啦,坐。”
沈乔坐下来反而有些忐忑,生怕自己有更不好的事情,她两只手拧着寒暄几句,才说:“叔,能不能请你再给我把把脉?”
郑空空知道他们肯定是要来的,说:“那你坐这儿来。”
沈乔心骤然跳得很快,抿着嘴紧张地看着郑重。
郑重握着她另一只手作为安抚,两个人眼神之间全是情意,哪怕没有多余的话也看得出恩爱。
郑空空开玩笑道:“这是明知道我孤家寡人,来这儿炫耀的?”
面对长辈,总是叫人有些不好意思,沈乔只得垂下头,笑得温婉,那点不安微微消散。
郑空空也没故意吊着谁的胃口,说:“你这是气血不足,先天带的。”
医院,说:“早产,出生就没断过病。”
这些郑空空早就知道,起身说:“我给你抓药,你回去一天煎一副,先吃一个月,有条件的话多吃点蛋和肉,油水也要足,你还是太瘦。”
沈乔注意听着,余光里觉得郑重比她更认真的样子,问题还不老少,连“是不是不要上工”都问出来。
其实适量的劳动对人是有好处的,郑空空道:“不要超出自己能力就行。”
这点上沈乔一直就没为难过自己,说:“那我还真没有过。”
队里能把不爱干活说得坦荡荡的人没几个,毕竟这是一个以劳动为荣的年代。
郑空空是当做没听到,把药包好给他们。
卫生所本来就不收钱,是集体的地方,不过这些药都是郑空空自己上山采的,队员们多少会给两个鸡蛋。
沈乔很知道规矩,放下说:“以后还得给您多添麻烦。”
郑空空倒也没推,又拉着他们唠几句才放人。
沈乔虽然是每句话都听进去,不过到家后还是哭丧着脸说:“每天都要吃啊。”
想也知道,这药肯定不会是甜的。
郑重看她可怜样,也没办法说出不喝的话,只得说:“你不是爱吃油柑吗?过两天可以买了。”
买回来冰糖腌好,用来压药的味道最合适不过。
沈乔想想就舔嘴唇,夜里赖在他怀里说:“郑重,我真的觉得你好好。”
一般男人,估计在结婚的时候就会犹豫。
郑重正是满心火烧火燎时间点,只觉得她连呼吸声都在撩拨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两个拳头紧紧攥着。
偏偏沈乔有的事也不大懂,抱着他一只手臂,觉得更有安全感,说:“睡吧。”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郑重却是盯着黑漆漆一片发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48章报应
煎药其实是件颇为复杂的事情,为此郑重在厨房的角落新起了个小炉子,上头放着个砂锅,他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火点起来才去干活。
沈乔觉得他的精力好像总是很旺盛,明明前一天已经是忙前忙后,和她这样前一天多做点事情,第二天就想在床上翻滚起不来的人不一样。
在知青点的时候,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事情做,沈乔再不愿意也得起床掀被子。
然而两个人的小家里她有自由,可以滚来滚去好不悠哉。
郑重做好早饭,看她还在床上忍不住说:“吃完再睡。”
要养好身体的话,三顿饭总得按时才行,放凉了吃也不好。
沈乔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打哈欠说:“马上就起。”
不过说是这么说,整个人埋在枕头里不肯动。
郑重是拿她没办法,想想说:“我给你端进来。”
沈乔笑出声,无奈地看着他说:“坐月子都没人在床上吃的。”
那得是像什么样。
郑重自己也没有这个习惯,不过可以给她开这个先例,说:“没事。”
沈乔像个孩子一样张开双臂,说:“抱我。”
不管是第几次,郑重都觉得她实在是太瘦,吃着早饭都频频夹菜,恨不得把所有鸡蛋都堆在她的碗里。
沈乔小口慢慢咬着,吃完长舒口气说:“吃药时间到。”
郑重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伸手从吊在房梁的竹篮子里拿出糖说:“吃吧。”
药是必然药喝的,对她身体有好处。
沈乔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往里灌。
郑重把剥开的糖往她嘴里放,她赶紧含住,话梅糖那种酸甜兼有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叫她不自觉分泌更多的口水,鼻子皱在一起,眼睛却是笑眯眯的。
挺乖的,郑重摸摸她的脑袋,说:“去上工吗?”
沈乔微微点头,撸起袖子说:“必须去。”
不管是怎么稳定的生活,她仍然需要付出自己的劳动,即使是很微小的贡献也要做。
正是割晚稻的时候,地里人多得很。
大家热火朝天,计划着接下来一年的口粮。
这个季节干活其实是正正好,不像六七月里头那么热,现在的话出点汗还挺舒服的。
沈乔穿了件深色的短袖,脚上踩着雨鞋,走路偶尔显得费劲。
虽然每年割水稻之前会先把地里的水放干,踩上去依旧是有点泥泞不堪,像她这样不是常年劳作的人,还是需要时间来适应。
不过她做的主要就是给郑重打下手,反正两个人是一家子,工分可以算一起。
如果说结婚最大的好处的话,应该就是他的成果可以不用再分出去,毕竟他有了一个“拖油瓶”媳妇。
不过郑重自己不觉得,他低头看着脚上这双塑胶雨鞋,记得以前自己经常被划伤,脚至今仍旧有很多疤留下,但这对农民们来说是常事。
他不可避免想起沈乔的脚,小巧玲珑,白白嫩嫩,光是想象就让人血气上涌,连手上的镰刀都使得不是很得心应手起来。
他手里头的工具都是刚磨过的,锋利得很,要不是及时收住能割掉半根手指。
当然,就算反应够快也是叫人鲜血直流。
郑重下意识去看不远处的人。
沈乔正蹲在地上干活,没有察觉到异常,跟着小青蛙似的,两条腿一点一点往前挪。
这要是叫她看到,可不得了。
郑重赶紧去摸口袋,才想起来自己连块布都没有,又没办法直接擦在衣服上,毕竟这实在太明显。
他只能从边上随便抓一把草先凑合着,知道这种过一下就好。
可惜他也没有这个时间,手忙脚乱的样子叫沈乔看个正着,她还以为是出什么事,过来一看脸都变了,道:“郑重!”
又赶紧掏手帕,在伤口下面打了个结止血。
郑重一声都不敢吭,半响瞅着她的脸色说:“没事的。”
这能叫没事,沈乔自己要是开个小口子都一惊一乍,没好气在他手背上拍一下说:“你也太不小心了。”
郑重讷讷道:“下次会注意。”
好像犯错的孩子,头还垂着有几分可怜样。
沈乔看他的手,可以称得上是伤痕累累,最长的一道是从手腕处到小拇指的疤,摸上去凹凸不平,看着很是狰狞。
她叹口气说:“肯定很疼。”
郑重以为是说现在的伤口,连连说:“不会的,没感觉。”
一年到头没有个那么三五处都不正常,他早就习惯了。
不过他越是这样,沈乔越是瞪眼睛,目光很是谴责。
郑重不自在咳嗽两声,说:“乔乔。”
又很乖巧地承诺说:“以后不会了。”
这种事情,其实是难免的。
沈乔只是希望他再爱惜自己一点,起码跟脚上那双鞋似的吧,毕竟鞋都知道一天要擦五遍,被树枝划拉一下能心疼地左看右看。
她无奈道地在他手上戳一下没说话,只是把水递给他说:“命令你休息半小时。”
半小时,郑重也没敢反驳。
不过他一般在外面就是埋头干活,也就最近才会跟着沈乔的节奏停下来一会,现在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感觉有点奇怪。”
沈乔紧张道:“失血过多了?”
那倒不是,郑重摇摇头说:“心里说不上来。”
他也没有那么多语言可以用来形容,只是惬意之中又有些许不安,但事实上并没有强烈要求他要跟没有鞭子的老*牛似的不停转。
沈乔一瞬间好像能理解,说:“你看看天。”
天?郑重抬起头,心想真是蓝啊,白云飘来飘去,阳光也不是很刺眼,真是个好天气。
这片笼罩着他的大地,他生于斯长于斯,却好像从没有抽出时间看过。
他的肩膀不自觉松弛下来,说:“好看。”
沈乔又说:“你再看看花。”
田埂边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是本地最常见的那种,据说是某种菊花,不过具体叫什么大家也不是很清楚,毕竟谁也没有时间去欣赏。
郑重半蹲下来,还能看到颤颤悠悠的露珠在叶子上,像是随时要掉的样子。
他道:“好看。”
沈乔看他的表情有几分惊讶,有一种天真的喜悦,又像是什么都没见过的样子,眼中是最纯粹的光芒,她心软成一片,蹲在他边上。
两个人一时无话,郑重道:“你喜欢花吗?”
沈乔轻轻点头,手抚摸过花瓣说:“很好看。”
那是属于她心里的一点小浪漫。
郑重以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个,说:“山里有桂花。”
这个季节,味道特别香。
沈乔以前也听人家说过,但是犹豫道:“我有点害怕。”
万一再遇上蛇还是什么,她说不定能吓得当场昏过去。
其实山里也不是有那么多小动物,因为早几年闹灾荒,能吃的东西早就被吃个干净。
这要是说有个野猪,大家都能双眼光,所以见到蛇虫鼠蚁的几率反而不是很高。
郑重这么一讲,沈乔就很是犹豫,她当然也对山里的东西有几分期待,毕竟自己下乡这么久都没去过有几分可惜。
她问道:“是不是还有一个小瀑布。”
说是瀑布,其实也有些勉强,不过是落差大一点的水流而已。
但沈乔也没见过大型的,毕竟沪市也不是什么都有,眼睛骤然亮起来。
郑重心想那可真是不妙,毕竟最近都没怎么下过什么雨,恐怕不是去的好时机。
他悄声说:“你吃栗子吗?”
沈乔“啊”一声,说:“咱们大队还有这个?”
附近好像也没有,毕竟她以前都怎么听说过。
那倒没有,郑重道:“估计就我知道。”
到那儿已经不知道是哪个大队的地盘,最少也得走大半天才行。
沈乔倒没有这么馋,说:“算了,公家的东西。”
一草一木归集体是条纪律,大家都铭记在心。
不过郑重无所谓道:“扣工分就行。”
他是工分大户,当然不差这么点。
沈乔其实有些意动,毕竟是口新鲜吃食,不过还是摇头说:“太远了。”
然后可怜巴巴道:“我不能那么久看不到你。”
郑重那点想先斩后奏的想法也消失,哄着说:“我不去。”
这样才对嘛,沈乔又有些得意,看看时间差不多站起来说:“工作时间到。”
不过话音刚落,下意识捏着郑重的手臂说:“真是不能蹲。”
蹲久了站起来就是眼前一黑,等缓好半天才有劲。
就这身体,真是叫人放不下心。
郑重边干活都得变看着她,生怕人倒下去。
但大部分时间,沈乔都觉得自己还是挺健康的,甚至结婚以后更加活泼,充满着十几岁时候的活力,连下工路上都是活蹦乱跳。
郑重看着她头发一甩一甩,忽然想伸手拽一下,不过最后也是轻轻碰了碰。
沈乔歪过头看他说:“你上次还说学绑头发。”
这件事郑重没忘,不过总拿草练习总是不那么顺手,说:“中午给你试试。”
沈乔高兴点头,已经在心里想好要怎么夸他。
两个人一路朝家里走,怎么看怎么甜蜜,就是老远看到家门口有个人,一致停下来互相看眼,就这一眼,已经知道是彼此都不认识的人。
真是奇怪,沈乔走近些问道:“你好,请问找谁?”
那是位四十岁左右年纪的大姐,眼窝深陷,两颊的肉向下耷拉着,看上去饱经风霜,眼角眉梢有一丝淡淡的愁苦。
越看,越不像是认识的人。
不过大姐倒是认得人,说:“郑重。”
郑重茫然应一声眉头微蹙,眼神渐渐变得有些不可置信,说:“佩姐!”
陈佩挂着长辈特有的笑容说:“都长这么大了。”
郑重本来就不擅长这种场面,一时失语,更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连招待客人的规矩都忘记。
还是沈乔反应过来说:“姐你屋里坐。”
郑重才恍然大悟介绍说:“姐,这是我媳妇。”
陈佩是早有准备,摸口袋掏出个红包说:“知道你们刚结婚,祝你们百年好合。”
这是?
沈乔望向郑重,看他微微点头才收下。
三个人进屋后,沈乔忙着泡茶,多半也知道这位佩姐是谁。
她上茶以后觉得自己还是别往前凑,到厨房去准备午饭,嘴里说:“姐,中午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郑重也跟着附和。
陈佩不是来蹭这顿饭的,眼看着沈乔出去才道:“我是想跟你说件事。”
郑重以为她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说:“有事您尽管说。”
陈佩不得不再次感叹,这真是个跟郑俊峰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道:“郑俊峰的事情,是我做的。”
郑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因为案子的内情他也不是很清楚,脸上带出三分疑惑。
陈佩解释道:“是我举报他。”
她花了五年时间,被人当成疯婆子也要在县城,吃尽苦头就是为找出郑俊峰的破绽,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郑俊峰那个蠢货居然挪用公款还藏在自行车棚里。
她想起来就想仰天大笑,觉得老天爷始终是待她不薄,给她一个报仇的好机会。
郑重下意识想,这果然是郑俊峰的报应。
他艰难道:“我听说,你在会南。”
会南是本县有名的偏远大队,光是到那儿走山路就得一天多。
陈佩听出他不想说“嫁”这个字眼,因为那对她来说确实不是。
她又想起那个当年因为自家人的行为对自己全是抱歉的少年,说:“我跑出来了。”
难怪,郑重道:“我去找过你。”
就是因为知道这个,陈佩才觉得有必要跟他交代自己的近况。
这一桩大仇得报,她也很希望有人能和自己分享喜悦,可惜想来想去竟然一个都没有。
憋在心里,都快把她憋坏了,表情里都带出三分癫狂。
郑重更觉得郑俊峰是作孽,说:“那现在呢?”
陈佩道:“在县城的收容所。”
不太正常的“疯婆子”,*策上有统一的安排,她在那儿起码有口饭吃,只是需要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而已。
郑重当然也听说过,知道那儿的条件肯定不会太好,刚要张嘴,陈佩已经看出他的意思道:“你别说,我不会答应的。”
先不说她的真实身份在大队恐怕会掀起腥风血雨,就说关系上也不合适。
这份倔强一如当年流露出来的一样,郑重只能在吃过午饭后送她出门。
陈佩走出几步回头看,还能看到夫妻俩倚门望她。
看上去真是对璧人,叫人容易心生羡慕啊。
她摸摸自己苍老的脸庞,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但还是想象得出是什么样子。
可能她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背影不由自主有几分佝偻。
沈乔头靠在门框上叹口气,说:“郑俊峰真不是个东西。”
她隐约听人提过,陈佩当年也是中专毕业,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郑重简直是咬牙道:“猪狗不如。”
有今天全是自找的,死了得了。
这种糟心人,真是多提几句都嫌晦气,沈乔骂几句也就不再说。
倒是郑重解释了陈佩的来意——当然,这是经过她本人同意的。
沈乔听完,对那笔下落不明的公款的行踪有了把握,不过没有说出来,只道:“下次我们进城,去看看她吧。”
郑重当然是愿意的,他私心里一直很挂念这件事,握着沈乔的手感激道:“谢谢。”
这有什么好说谢谢的,还显得见外,沈乔揪住他的衣领说:“收回去。”
两颊都鼓起来,眼睛里跟有小火苗似的。
郑重理亏道:“乔乔真好。”
现在这个全世界最好的小姑娘,是他的媳妇啊。
作者有话说:
每天的更新时间都是以我写完为准,不过基本是保证十点之前一定会有两章,有缘常驻晋江的朋友们可以早点看,也可以在十点准时来看。
晚点见。
第49章晚稻
割晚稻差不多半个月,终于迎来队员们每年最期待的日子,那就是分粮。
沈乔早早把箩筐们都收拾出来,堪称整装待发地等待着,不过等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果”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是按去年的工分来,她林林总总只记四百分,累计出工日不到一百天,算起来还得倒贴钱才能分到足够的口粮。
当然,今年是情况是完全不一样,会计里外账本一算,把小两口的合一块,倒给沈乔一百多说:“你男人能干。”
郑重当然是能干的,不过人均三百六十斤的粮定得很死,肯定是不够吃,还得再掏钱跟人家换。
他以前都是换地瓜,现在首选是细粮,毕竟沈乔应该吃得再好些。
今年水稻收成好,队里按人头发的大人二十斤、小孩十斤的大米,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哪里舍得吃,当场就全都换出去。
*灿灿的两大袋,沈乔看着心中都不安,说:“好奢侈。”
她长这么大,反正是没见过谁这么吃。
郑重何尝见过,拎起来说:“没事。”
又说:“我先提回去。”
哪怕是他,这几百斤的粮食也得分趟搬。
沈乔乖巧在原地看东西,毕竟人来人往的,要是少一粒米她都心疼。
说实在的,家家户户都比他们这个两口之家分得多,但要是单论人均的可差得多。
别的不说,就说*娟。
她已经有好一阵没出门,但今天这种大事是不容缺席,哪怕旁人的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她,她也得忍着。
可是忍无可忍啊,尤其是掏钱补粮的时候。
他们老两口已经有好几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上工,毕竟有儿子每个月十块钱支应着,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够用,还能攒下不少。
但一想到以后就不再有,现在花的每分钱都等于在割她的肉。
她脸色不怎么好看,跟会计斤斤计较道:“八分的零头就不用了吧。”
哪怕是一分钱,白纸黑字都得对得上。
会计寻思他又不是在卖大白菜,怎么可能还有讲价空间,说:“必须给。”
这本来是按规定的事情,不过*娟觉得大家都是在落井下石,她有这种心态不足为奇,连带着有些咄咄逼人起来,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嘛!”
一天的时间得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哪有空在这儿鬼扯皮,会计不耐烦道:“我说讲义家的,你别耽误工夫了。”
*娟心下更恨,钱往桌上一扔说:“给就给。”
几个硬币咕噜咕噜滚动,到了桌子底下。
哪怕是给乞丐钱都没有这样的吧,会计不乐意起来,拍桌子说:“你给我捡起来。”
他也算是队里有头有脸的人,大小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其中一个干部,说话还是颇有威严。
*娟怒火焚身,还记得他以前到自家那狗腿样,说:“反正我已经交了。”
交个屁交,会计大笔一挥说:“欠账。”
队里年年欠账的人家也不少,因为制度要保障大家即使工分不够也有饭吃,不过补齐的时候也需要交个几毛钱的利息。
*娟怎么可能让他写,两个人当即吵起来。
后头还有不少人在排队,更加是闹得不可开交。
沈乔隐约觉得是件会牵扯到自家的麻烦事,开始认真地装作看天空。
不过只要她人就在这儿,是非总是会找上来的。
很快就有人说:“小沈啊,要不这个钱你出吧。”
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大家眼里生恩就是最大的。
沈乔微微笑道:“生死不管,这句话是长辈们都看着写的。”
郑重当年离开家,是正经断绝过关系,以最决绝的姿态。
这人心怎么就这么狠啊,做儿媳妇的到这地步,不怕将来自己做婆婆的时候吗?
有位婶婆道:“你以后也会有儿子。”
沈乔现在对自己会不会有孩子都不清楚,不过不妨碍她伶牙俐齿道:“我一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父母。”
这话说的,真是叫人没法应,婶婆还待说话,被自家儿媳妇扯一下到底没说出来。
明白人还是有的,不管心里怎么想,总是不愿意为别人家的事情惹一身骚的是大多数。
沈乔仍旧挂着三分笑,看上去也不像是被冒犯的样子,只是偏过头,百无聊赖地头四处转。
除开*娟,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大家都是喜庆洋洋的。
她视线对上知青点的人,走过去跟大家闲聊。
李丽云手肘碰她说:“今年可是不愁吃喝了。”
沈乔倒是不遮掩,说:“全靠郑重。”
生怕人家看不出来她有多么以郑重为荣。
这人,李丽云都没想到她有对象以后是这样,毕竟以前沈乔是个不和同龄男生凑太近的人。
她开玩笑道:“这算炫耀吗?”
话得分是谁说,她说的话就一点问题都没有。
沈乔抬起下巴说:“炫耀我们郑重是个好男人。”
李丽云都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往下掉,夸张地搓着手臂说:“你的好男人来了。”
郑重听得真真的,一下子对上好几双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
看上去和平常的不苟言笑不一样,透露出几分青春来。
其实仔细一想,他也是才二十二的人,和在场的人都差不多,大家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他更大,不自觉有要严肃起来的感觉。
怪哉,李丽云耸耸肩不说话。
沈乔侧过头看他说:“还有几趟?”
郑重估摸着说:“还有一袋,待会再跑一趟。”
要是只有一袋的话,哪里用那么多次,沈乔道:“我来提。”
又使眼色道:“这儿好吵。”
郑重刚刚都当做没看见,想想还是离开的好,说:“那你慢慢的。”
沈乔是两手一齐拽着口袋慢慢走,颇有些磕磕巴巴。
好在郑重走得快,自己先回去一趟又能来帮她。
这世上好像没有这个人做不了的事情。
沈乔看着他的眼神全是崇拜。
男人大概都没有办法抗拒这些,郑重不自觉抬头挺胸,样子好像自己扛的是一袋棉花,轻飘飘不用什么力气。
沈乔还真没看出他的伪装,毕竟在她眼里郑重确实力大无穷,只是到家后殷勤说:“手酸不酸,我给你捶捶吧。”
她也不是征询的意思,小拳头一敲一敲的,力度正刚好。
郑重靠在椅背上说:“敲两下就好。”
太多也叫人累得慌。
沈乔撒娇地头靠在他肩膀上说:“是不是嫌我做得不好?”
郑重慌得都快跳起来,说:“没有的事。”
慌慌张张,沈乔寻思自己也不是对他很苛刻,怎么总是这样。
她“吧嗒”在他脸上亲一口,说:“开玩笑的,傻瓜。”
郑重当然能分辨出其中的含义,只是对她每句话都很谨慎,那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有些过度,隐约觉得不是个惹人喜欢的好习惯,道:“我尽量改。”
沈乔戳他一下说:“顺其自然。”
又意味不明道:“毛毛躁躁也挺可爱的。”
可爱?
那是郑重从来没有触及过的词,他并不觉得会适合自己,寻思左右看估计都很难从自己的脸上看出这两个字,捏捏沈乔的脸说:“你更可爱。”
沈乔扬起一抹笑,察觉到他最近好像对自己有更多的肢体触碰,不是摸摸头,就是捏捏脸。
不过她不反感,有些无所谓地摆摆头,觉得男人应该是结婚后会变这样吧。
殊不知郑重全靠这些纾解火气,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团团包围,一寸都不放过。
但眼下的状况是只能忍着,已经到一举一动都能勾起他无限遐想的地步。
他深吸口气说:“乔乔。”
沈乔本来是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猛地踩住地看他。
郑重其实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叫她一句,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巨大的满足。
他道:“饿不饿?”
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有一会,沈乔到厨房里去看,端出锅红枣桂圆来说:“先吃这个。”
又是这个,郑重看着自己手上开始愈合的伤口说:“已经补好几天了。”
再说,红枣桂圆不是给女人补那啥的吗,他真的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但沈乔很坚持,催促道:“快点吃。”
郑重只得小口小口地舀着,吃着吃着觉得浑身血气都开始上涌。
这也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很快就有液体从他的鼻腔滑落。
沈乔吓得手忙脚乱道:“你流鼻血了!”
郑重连忙伸手去捂着鼻子,好半响才止住说:“是不是太补了?”
不至于吧,就是几碗红枣桂圆汤而已。
沈乔喝着都没什么,想想归结于他上火,又寻思过几天就是十一月,这天气一般也不应该啊。
郑重倒是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毕竟什么火都是火,趁机道:“那能不喝了吗?”
这倒是可以,沈乔也是被他吓到,琢磨着说:“那给你煮点清火茶吧。”
都是本地盛产的草药,路边随便薅一把就有,不值几个钱的。
郑重点点头没反对,把不小心沾上血的衣服换下来。
两个人结婚也快有一个月,但是每次看他不穿衣服,沈乔还是得不好意思侧过头。
男人于这些上比较无所谓,毕竟夏天里他们也都是这么干活。
不过她不看的话,郑重也会更自在,他换好拿到院子里去洗,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天气晴好,今天又不上工,沈乔干脆提议道:“把被子也洗一洗吧。”
郑重嗯一声,把大盆拿出来放在院子中间。
沈乔把箱子里的棉被也拿出来,挂在绳子上拍拍打打。
毕竟按照惯例,再过半个月就是入冬的天气,要是哪天忽然降温就来不及晒了。
夫妻俩各忙各的,眼看时间差不多,沈乔到厨房去做午饭。
郑重把水缸里的水用得只剩一个底,拿上扁担和桶出门去。
队里只有几口井是共用的,偶尔不凑巧还得排队挑水。
等倒不算是件难事,就是总有人爱说些话。
郑重分明都听见别人在小声说沈乔懒,却不好贸然插入人家的对话。
他本身性格是很难做到这些,好在瞌睡有人送枕头。
一位长辈忍不住说:“粽子,你媳妇这是什么都不用干啊。”
没嫁人以前这样也就罢,做媳妇的人还这样可不行。
郑重表情没什么变化,说的话却叫人大惊失色。
他道:“不用,我舍不得。”
苍天呐,夭寿啊,这是能光明正大讲出来的话吗?
有的男人就是再疼媳妇,那在外头也得把大老爷们的样子充起来吧。
几位大嫂撇撇嘴,心下都不大赞同,琢磨着郑重也就是刚结婚新鲜两年,以后沈乔过得还不如她们呢。
当然,这时候谁也没想到,沈乔这样的日子确实能过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50章农闲
分粮后,就是队员们短暂的农闲。
十一月里确实没多少活可以干,地里大半都是空的,沈乔织毛衣越发起劲,觉得这天很快就要大冷起来。
不过郑重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因为做事情甚至把袖子挽得高高的。
他劈柴的样子孔武有力,是一斧子接一斧子,
沈乔都觉得咚咚响,自己的心跳得都快起来。
她手上不停,过会起身揉眼睛,觉得有点想往下掉眼泪。
就是这当口,有人来敲门。
沈乔过去拉开,看到是李丽云说:“哟,屋里坐。”
李丽云就是来唠唠嗑,说:“不打扰吧?”
那肯定的啊,沈乔请她堂屋坐,给倒茶拿瓜子,两个人叽里呱啦说着话。
这座院子很少这样欢快,好像都热闹几分。
郑重做着自己的事情,看时间差不多进厨房。
当然,李丽云是不会留下来吃饭的,毕竟谁家粮食也不富裕。
她到点就走,活像后头有人在追似的。
郑重遗憾道:“我还多煮饭了。”
他们这儿还没正经招待过什么客人。
沈乔掀开锅盖一看说:“晚上炒饭。”
也行,就是有些可惜。
不过郑重道:“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红吗?沈乔自己看不到,反而伸手揉一揉说:“是吗?”
郑重赶忙把她的手拦住,说:“越揉越红。”
跟只小兔子似的,别是针线活做多了。
沈乔也觉得自己这两天总是迎风流泪,想想说:“那我下午做点别的。”
可是家里能做的全给郑重包圆了,她好像没有更合适的事情做。
郑重道:“就休息一下。”
那怎么能行,沈乔道:“你忙前忙后,我就干坐着啊。”
哪怕是人家愿意,她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听上去也挺不错,郑重道:“可以。”
可以什么啊可以,又不是个疑问句,沈乔瞪他一眼没说话,只在心里琢磨着要做什么。
不过她举目四望,愣是没找着件家务,悬着的手有些茫茫然,不太像是在夸奖地说:“你也太能干了。”
郑重是勤快习惯,这于他而言信手拈来,看来看去说:“要不出门玩?”
溜达一下也挺好。
这主意不错,可是要去哪呢?沈乔平常也就是去知青点坐坐,不过李丽云早上刚来过,好像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要说,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时没什么好主意。
郑重道:“去看桂花?”
这个不错,沈乔激动起来说:“去,马上去。”
郑重看她一脸兴奋,说:“带点吃的和水。”
就她那点体力,不定走到哪里就不动道。
沈乔赶紧去拉抽屉,把点心和水都放在小提篮里。
郑重看她的样子,蹲下来帮她把裤脚扎好,毕竟山里草多树多虫子多。
沈乔着实是没进过山,一路上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
光看样子,谁还能知道她是下乡七年的人了。
反正也没什么人,郑重牵着她的手,木棍东敲西敲,生怕钻出个蛇虫鼠蚁来把她吓一跳。
像他原来自己出门是什么都不怕,有时候两个臂膀都是敞开的。
沈乔只觉得温度都降下来,好像连太阳都不怎么看得到。
树的年纪比她大,高得连顶看不到,她捡着没有草的地方走,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回头看。
郑重道:“怎么了?”
沈乔疑神疑鬼道:“有东西爬过去。”
看这样子,还是对山里有些不放心。
郑重宽慰道:“没事。”
又说:“往前走一点就到。”
他说的地方是附近“闻名”的瀑布,这季节水比较小,不过走近一些还是能听到声音。
哗啦哗啦地溅在石头上,水汽好像能渗进人骨头缝里。
沈乔打个喷嚏,脸一抹说:“还挺不错。”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还有两尾小鱼游来游去,要是夏天来指定特别好。
她说:“等天气热咱们再来吧。”
郑重还以为她会失望,说:“那会水更大。”
在边上一坐,谁都会忘记是个艳阳天。
沈乔伸手往水里探,捡起块石头说:“这个圆圆的挺好看。”
就是表面光滑而已,没什么特别的造型,但她一眼看中,擦一擦放进兜里。
郑重第一次知道她有这爱好,撸袖子说:“还喜欢哪个?”
沈乔都快一头扎进水里,鼻尖碰着水面,嘴不敢大张大合,轻轻说:“这个这个。”
郑重就这么陪着她捞出半筐石头来,水从竹筐的缝隙里往外滴。
他道:“不捡了?”
沈乔乐得够劲,摇摇头说:“我们去看花吧。”
要看桂花,还得再往里多走几步。
郑重牵着她,跨过石头的时候尤其注意,毕竟她真没走过几趟这种路。
沈乔攥着他的手臂,自己虽然走得谨小慎微,不过有时候脚一滑还是往他怀里跌。
郑重得亏是下盘稳,老远鼻子动动说:“到了。”
丹桂飘香,是个人就能闻见。
沈乔到树下半仰着头看,咽口水说:“桂花糕、桂花米酒、桂花蜜、桂花糖。”
敢情不光是来看的,还是馋了。
郑重有几分好笑道:“摘吧,待会去大队记工分。”
沈乔心里早就跃跃欲试,不过说:“我也不是一定会做。”
她做饭都是下乡以后临时学的,这种需要一点手艺的活更是得现学。
郑重道:“没关系。”
虽然他也不会,但可以学。
两个人说着话,有风吹过,几朵花掉在人头上。
郑重垂头看,没伸手给她拿掉,觉得这样怪好看的。
沈乔是掐了一枝,直接插在耳边问道:“好看吗?”
郑重点点头,好像看得魂都没了。
他眼神幽深,那点子不适宜的念头又升起。
沈乔觉得他好像有别的意思在,耳朵有些红说:“你别看我。”
说是不许,声音低得更像是撒娇。
郑重忍不住,手搭在她的后脑勺说:“乔乔。”
沈乔踮起脚尖,凑他更近些。
接下来的一切像是无需多言,连桂花都要羞得垂下头。
郑重舍不得放开手,扣得越来越紧。
沈乔发现自己的感觉没错,郑重最近是有些缠人,像是她就是那口仙气似的,时不时得渡一口。
她纵然着他的所有,连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粉色。
郑重停下来深吸口气,说:“回去吧。”
嗯?怎么好端端的要回去,沈乔扯着他的袖子晃晃说:“再玩一会嘛。”
她难得进山一趟,总不能白走路吧。
郑重哪里受得住,点头说好。
一直到日头西斜,夫妻俩才慢慢往山下走。
正是队里炊烟袅袅的时候,有一种诗里描写的惬意。
沈乔道:“你背一下《归园田居》。”
郑重最近学的就是这首,还称得上是流利,到家门口正好是最后一个字收尾。
沈乔满意道:“非常好。”
她现在很喜欢夸奖郑重,那真是好听话不要钱一样往外跑,夸得人都不好意思。
郑重其实脸皮挺薄的,想想自己二十二的人能背几首诗,认识几个字也没什么,他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他越是这样,沈乔越是觉得有意思,还抬起手在他的头上摸摸说:“简直是太聪明了。”
其实郑重的学习进度不是很快,他现在还是要多多识字的阶段,但每天的事情太多,能背的字就那么几个。
不过最近的事情比较少,倒是可以多加几个。
沈乔做了新的计划表,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全新的上课。
她念一个字,郑重就跟一个,手在桌子上不停划着,学着写笔画笔顺。
夫妻俩氛围良好,等他开始背的时候,沈乔就拿出自己的书。
她最近在学初中数学,越看越恨不得一头扎进去,眉头皱得死死的,把不会的地方记下来,准备到时候去知青点问问。
郑重凑过来看,半响说:“我也看不懂。”
对他来说跟天书差不多,字倒是字,连在一起就像是另外一个国家的语言。
沈乔头趴在桌子上,做了个鬼脸说:“我也看不懂。”
还泄愤似的拍拍书,看样子是挺为难的。
唯有这一样,郑重是没什么办法,他说:“那下次再买几本书。”
他想得比较简单,寻思这本太难那就换本能让人看得懂的不就行。
这是初中课本,本地用的都是这一版,是市里统一出版的,再买也就是这样。
但是也有些其它的教材,据说到回收站翻一翻能找到不少。
沈乔从前也没去过,因为那得是到县城,来回一趟真是不容易。
她道:“那回头去县城。”
别回头了,郑重道:“明天去吧。”
反正没什么事情做。
沈乔啊一声,用力点点头说:“行。”
郑重觉得她就是跟小孩一样,遇上出门的事情就兴奋,前一夜还翻来覆去地睡不好,第二天天不亮眼睛睁得老大。
他道:“都没睡多久。”
沈乔打个哈欠道:“已经很久了。”
脸上就写着“迫不及待”四个字。
郑重没办法,只得起床。
夫妻俩一个喂牲畜,一个做早饭,收拾好才出门。
走在大道上,沈乔猛地往前一跳说:“好久没有这种感觉。”
今年以前她是有很多时间,不过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也不能总一个人在外溜达,她很少四处跑,都是在知青点窝着。
总之出门的次数还是算屈指可数,更别提是连着两天。
郑重看她开心成这样子,心想明天该做点什么。
附近好像也没有多少去处,他想来想去一时没有头绪。
他道:“慢点跳。”
当心摔了。
沈乔跳着走也累得很,两步之后停下来。
也就是她最近勤于劳动,体力有所好转,要换原来这样就够呛。
她一停,郑重就跟着停,说:“歇一会?”
他们这是要先去公社搭车,路其实并不长。
沈乔觉得他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虚弱,说:“没事。”
郑重其实一直在看她的状态,到公社车站买完票说:“还得等一会。”
每天就两班车跑回来,错过就得等下午,最好还是站在这儿等。
沈乔本来是想靠墙站,眼睁睁看着个老大爷鼻涕擤往墙上擦。
吓得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说:“太可怕了。”
郑重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因为家家都不怎么讲究,他见得多,左右看着连能充当椅子的东西都没有,说:“要不靠着我?”
公社时不时有红袖章,沈乔摇摇头,看到有个牌子说:“那几个字念什么?”
路上就是这样,看到什么标语都问。
郑重走到这儿就没错过,比以往回答得更快说:“请勿随地吐痰。”
他一开始张嘴就犹豫,好像得瞅着媳妇脸色才好说下一个字似的。
沈乔又是好一通夸,不过倒是站得有些脚酸,时不时抻抻腿,看到车来才松口气。
从公社到县城的车向来颠簸,路况实在是不好,沈乔早饭吃得撑,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郑重适时给她拿话梅糖,那种酸甜的感觉好像能压下一切。
就这么晃着晃着,好赖到县城。
沈乔站在地上的时候原地跳两下,说:“奇怪,脚怎么飘飘的。”
好像刚刚一直在云端似的。
要是人再少一点,郑重能蹲下来给她捏捏,但现在的人实在太多,他只能说:“走两步就好。”
这也算是一种生活经验,沈乔点点头,心里已经在期待午饭。
两个人沿着主干道走,看到每家店的招牌郑重都念出来,然后停在百货商店前。
和供销社相比,这儿卖的不要票的东西显然更多,可供挑选的点心就有三四种,不过价格都不便宜。
这也是财*上缺钱时的常用手段,毕竟纯粮食做成的东西,哪怕再贵也总是有人愿意买。
像县城这样的地方,只要家里职工多一些,或许夫妻俩都有工作,偶尔几次总是舍得花的。
郑重也是愿意掏钱的,毕竟这种机会不是天天有。
现在天气渐渐冷起来,吃的也可以存放更久,多买一些没关系。
沈乔知道他是为自己,不过想到两个人都能吃也没阻止。
在她看来,郑重才是最应该吃得更好的那个人。
这才第一个柜台,就花出去好几块钱。
沈乔不禁咂舌,好在之后就没什么要买的东西。
毕竟他们还是刚结婚没多久,家里大多数物品都是充足的。
只有食物属于容易变质,时不时得添一些。
就这么转到吃午饭的点,沈乔率先领路到国营饭店。
吃过饭到废品站,这才是两个人今天的重头戏。
说是废品站,其实好多东西都挺好用的。
沈乔一进去就看中个瓶子,说:“可以用来放花。”
是昨天从山里带回来的桂花,还能养活好几天,要是有个更漂亮的瓶子就好了。
她拿起来看半天,确定上面连个字都没有才说:“买这个好吗?”
她的问句,在郑重这儿都是肯定回答。
两个人默契地翻翻捡捡,还真找出几样有用的东西。
当然,书才是今天的重点。
这可是个大工程,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哪些才算是有用,干脆把所有带数学、代数、物理等字眼的书都垒起来。
这种不挑选的方式也没挑出几本,毕竟往前几年也没有人在看书。
很多都是缺页漏页,要么被人随意涂画过。
沈乔从沪市来,那儿的运动搞得热火朝天,比本地人在小事上注意很多,因此每一页她都会仔细检查过,这才决定要不要买。
这样一来,可购买的书就更少了,只有七本被选中。
明明旧书们堆得跟坐小山似的,郑重看着都觉得应该多买一点,不然感觉跟白跑一趟差不多,他说:“再看看别的吧。”
除开跟学习有关的,消遣的书籍也有,像是沈乔喜欢看的连环画就有不少。
不过都是有破损的,很影响阅读体验,毕竟中间缺一点故事就接不上,但胜在便宜,一本算下来都才要一分钱,打发时间的话也很不错。
接下来的日子到春耕,悠闲的日子会比以往多。
沈乔想想还是决定买下来,寻思让郑重用来认字也好。
郑重是无所谓,倒是看中一本《农业百科》,虽然里面的字他认得不是很齐全,但觉得多少会有点用。
这本书也是最厚的一本,称起来要两毛钱。
废品站的大爷还给抹零,大概觉得是这些东西放着也是发霉浪费,毕竟有用的都叫人挑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派不上大用场的。
不过沈乔已经很满意,看着满满一筐的“战利品”,又在心里把出门前列的清单过一遍,才说:“可以回家了。”
郑重背上筐,感受着其中的分量,再侧过头看她一眼。
不知怎么微微笑,说:“嗯,回家。”
(未完待续)